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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龄少帅的晚年生活

作者:黄河浪




  在中国现代史的澎湃浪潮中,有人击楫中流,力挽狂澜;也有人随波逐浪,沉入漩涡。滔滔东去的江河,淘尽了多少风流人物!今天,站在世纪之交的桥梁上回望,能够渡过惊涛骇浪、活到百岁以上的政界名人,可谓凤毛麟角。前不久,长住纽约的宋美龄女士过103岁生日,还举办了十分难得的个人画展,展出她历年所作的几十幅中国画,传为一时美谈。而隐居夏威夷的张学良将军,今年也刚好跨入一百岁,引起人们更多的关注。
  常有中国来的作家和游客打听他的近况,也有日本报社记者请求采访他,还有各地的电视台希望能拍摄他的镜头……然而往往都吃了闭门羹,碰壁而回。当年叱咤风云的少帅,今日是深居简出的隐士,除了少数亲朋好友,他一般是不见外人的。过去几年,他和夫人赵一荻女士多住在檀香山最美的威基基海滩希尔顿酒店的套房里,平日听听家人读报,或与三五熟人搓搓麻将,也喜欢唱京剧,每有京剧演员来访,或远近票友相聚,他都显得很开心。兴致来时,也忍不住引吭高歌一两个唱段。近年因健康稍不如前,较少打牌和活动,但仍坚持每天由护理员推着轮椅在海滨花园散步。徜徉于婆娑的椰子树下、鲜艳的热带花间,面对着开阔的黄沙碧海,高远的白云蓝天,这位百岁老人,是否已完全将过往的荣辱恩怨,家国的兴衰情仇置之度外呢?
  九年以前,当他在半世纪多的囚禁之后初次旅美时,曾接受“美国之音”的访问,表达了对祖国和故乡的思念之情,希望海峡两岸能和平统一,并有意为此出力。另一方面,对于日本军国主义势力仍然充满了警戒之心。他特别提到年青时在日本军校留学,周围有一批少壮派日本军官,夜郎自大,藐视中国,他与之针锋相对,压下了他们的嚣张气焰。正是这种威武不能屈的铮铮风骨,使他在中华民族危难的时刻挺身而出,肩负起救亡的重任。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关东军侵占东北全境,张学良受命将东北军撤回关内,却背负了“不抵抗将军”的罪名。1937年日军发动“七·七”卢沟桥事变,进一步侵吞华北,想灭亡中国。张学良一心要抗日救国,打回东北去,无奈蒋介石只顾“剿共”,把东北军调去陕西打内战,并亲自飞到西安督师。然而民心不可违,在全国人民抗日情绪感染下,满腔热血的少帅不顾个人得失,毅然扣留蒋介石,实行兵谏。经多方调停谈判,终于达成国共合作、一致抗日的协议,从而扭转了中国的命运。这次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过程波谲云诡,外人只知道故事的结局,那曲折隐蔽的内情究竟如何?当事人一概讳莫如深,主角之一的张学良几十年来也一直对此保持缄默。无论怎样追问,他都不愿正面回答。侧闻他晚年曾对身边的人说,西安事变有三个主要人物,蒋介石和周恩来都已作古,只留下我一人还活着,既然生前他们都没有说出来,我也就不讲了。但据他说他已将极为机密的资料和个人录音都留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图书馆,授权他们在2003年正式向外公布。至于为什么要选择在2003年?也许他认为是适当的时候,也许暗含某种天机?人们只能耐心等待。这件历史悬案,终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
  大家已经知道的是,为了国家民族的利益,他付出了一生沉重的代价!西安事变刚结束,他不顾众人劝阻,诚心护送蒋介石飞返南京,哪知一下飞机,立即被扣押监管,从此失去自由,遭软禁超过半个世纪之久,直到蒋介石去世,才略为放松监视,晚年获准出国。1993年底,他选择了太平洋中的美丽岛屿夏威夷作为养老之地,可说眼光独到。夏威夷四季如夏,没有冬天,常年阳光灿烂,但又不太炎热,因有清爽的海风吹拂。偶而一片云飘过,洒下凉丝丝的细雨,便有绚丽的彩虹在空中出现,使人领略到“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奇妙境界。难怪被称为海上仙山,世外桃源。张学良看中这里,也许还有另一个用意,就是远离两岸政治是非,避开喧哗的人群,而求心灵的清静,把过往的恩怨留给历史,让后人去评说。
  西安事变至今虽已六十多年,但对整件事的看法,依然众说纷纭。从国家民族利益出发,张学良无愧为抗日救国的民族英雄;然而不少国民党人,包括居住在夏威夷的一些退休将领和政界人士,却对他耿耿于怀,认为他帮了共产党大忙,要为以后国民党在大陆的溃败负责。对于这一切,他都保持着一贯的沉默态度。
  在长期遭受监禁的痛苦岁月中,寂寞的灵魂孤独无依,为了寻找精神的寄托,他信奉了基督教,而且时间愈久,愈加虔诚。移居夏威夷后,他拒绝了许多应酬,惟有星期天做礼拜,他经常参加。只要身体许可,必定到位于南皇帝街的中华基督教会堂内听道和祈祷。近年大家几次为他祝寿,也多是与教会活动配合举行。
  张学良的生日原为6月3日,阴历四月初十七,但因他的父亲——东北王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于皇姑屯,也恰在那天,以后他就改为六月一日或二日过生日。到夏威夷后,为配合教会做礼拜,又改为在六月初的那个星期天,作为庆贺生辰的日子。1998年5月31日,我和夏威夷华文作协的两位理事一起参加了张学良将军的98岁诞辰庆祝活动,留下深刻印象。那天上午九时,他和夫人赵一荻女士就由人推着轮椅到达教堂,只见他头戴一顶羊毛小帽,身穿灰色中山装,精神健旺,目光明亮,沉静地坐在台下听牧师讲道。约十时开始正式为他祝寿。先是他的女儿张闾瑛代表他宣读简短的感恩证词,接着各团体献上生日礼物和祝词。我们作协致送了一幅巨大的“寿”字,并在现场展示。我还将自己所写的一首贺诗呈到他面前,在他耳边说:“张学良将军,祝您福如太平洋,寿比檀香山!”他脸含微笑,频频点头。正在这时,大会主持、夏威夷大学历史系教授范纯博士也在台上朗诵了我的贺诗:
  破碎山河拔剑收,
  惊天一恸救神州!
  百年恩怨谁评说?
  回首长江万古流。
  我想表达的是,即使有人对他非议,也无法改变历史事实,张学良救国救民的功绩,正如万古长江,永远奔流。
  同时参加祝寿活动的有他的亲朋故交,海内外各界人士及东北同乡会等,北京电视台还特地派了一支摄影队到现场拍摄,十分热闹。教会组织了一批活泼可爱的小孩子在台前献舞,更增加了欢乐气氛。张学良晚年很喜欢小孩子,他说:“我喜欢跟小孩子在一起,小孩子很天真。”
  几十年来患难与共、寸步不离陪伴着张学良的赵一荻女士(以前人称赵四小姐),那天也静静坐在他旁边,接受大家的祝贺。她在不久前右手受伤,要用白色绷带吊在胸口,但仍精神安详,时露笑容。我想起和内子连芸多年前游览西安,到过骊山华清池的捉蒋亭,也参观了保留完好的张公馆,在张学良的卧室中,还有少帅与赵四小姐的蜡像,真人大小,栩栩如生,英雄美人交相辉映,在人间留下一段佳话。连芸把当时所照的照片递给赵女士看,问她还记不记得那地方?她微笑点头说:“哦!记得记得。”就一边看一边陷入沉思,似乎回忆起青年时代的日子……
  张学良的身体原来并不十分健壮,年少时生母早逝,又畏惧父亲威严,因此心情抑郁,曾患上肺病,时常咳血。后来虽然治愈,但呼吸器官仍然抵抗力较弱。半年多前,他又罹患了肺炎,并且发高烧,一度相当危险,令人担忧,经医务人员抢救和细心护理,才脱离险境。有一段时间他无法进食,而需以导管从腹部输入营养液。哪知因祸得福,产生了意外的疗效,由于得到滋补,他的身体显得比以前更健康了。为了得到更适当的照顾,张学良伉俪离开了原来的酒店,搬到一家医疗和饮食都很完善的老人公寓居住。今年5月28日,他们曾在该公寓的游泳池畔露面让记者们摄影,并在餐厅里举办了庆祝张学良百岁华诞的盛大宴会。
  这次寿宴是由张学良的公子、年已七十的张闾琳亲自操办的,张家亲友及海峡两岸各界人士约八十余人出席。台湾前行政院长郝柏村致词,推崇张学良是中国现代史的关键人物。杨虎城将军的女儿杨拯美赠送一尺多高的铜雕雄鹰以象征少帅的豪迈英姿。国民党元老张群的独生子张继正为他祝寿。张学良旧属阎宝航的女儿阎明光宣读中国大陆各界的贺电。出席者还有中华航空公司前董事长乌钺和中国前国家主席杨尚昆的子女等。张学良对自己的百岁大寿也心情兴奋,曾高兴地对人说:“我要满一百岁啦!”“我有新洋装穿了!”果然那天他穿了一身藏青色的崭新西装,夫人赵一荻则穿上枣红色套装,坐着轮椅双双露面,接受大家的祝贺。张学良听力欠佳,常需赵一荻附在他耳边解说,但他目光清亮,神情开朗,愉快地和亲友们合影留念。
  寿宴之前,他曾由护理人员推着轮椅在公园里散步,并打破多年不接受采访的惯例,与一位记者作简短交谈。对于自己的生活感受,他说:“做个小老百姓,最舒服”,“我现在是政治、思想一点也不碰。”问到台湾变天,国民党下台的事。他回答:“我连知道都不想知道。”但一提起东北老家,他很肯定地表示:“当然我愿意回去,但我回不去。”问其原因,他说:“我回去就受不了……不是政治,是感情上的因素。”由此可知,他对阔别七十年的家乡依然念念不忘,时刻萦怀,既想回去,又担心感情冲击太大,所谓“近乡情更怯”的心理,使他迟迟未能返乡。
  90年代初他刚获自由时,也曾有返回东北的打算,家乡人听到消息,把沈阳的大帅府、少帅府修葺一新,准备迎接。但那时他认为时机尚未成熟,希望能在两岸消除敌对情绪时再回去。到如今,他顾虑的不再是政治因素,而是感情所能承受的重量。
  然而返乡的希望似乎是越来越渺茫了。有消息说,早在两年前,他就已在夏威夷营造了自己和夫人的墓园,准备终老是乡,仙逝后葬在这美丽的海岛上。墓地位于欧胡岛北面称为“神殿之谷”的公园里(他的弟弟张学森也葬于该处),背山面海,黑色大理石砌成墓台,四周种植了花木,然而墓碑上还未刻有姓名,管理员也不肯透露,只知道这将是一位中国著名的将军长眠之地。周围青翠而宁静,可以远眺太平洋无际的波光和云影。看来张学良已为自己生前身后都作了仔细的安排,他将在这里平静而洒脱地度过余生。只是在内心深处,对于自己终未能回到白山黑水的东北故乡,也许有一丝无可奈何的遗憾吧?
  2000年6月12日寄自夏威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