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9期


暴风雨中救萧红(外一章)

作者:张毓茂




  暴风雨中救萧红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略者很快占领了全东北。在国难当头的时候,萧军在北满一个小县城舒兰聚合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抗日青年,准备拉起队伍抗击日本强盗。但是,由于叛徒出卖,他们失败了。萧军被迫和方靖远逃亡到哈尔滨,成了没有职业的流浪汉。失败,并没有使倔强的萧军消沉颓唐。他又找到一群新的战友,开始以文艺为武器进行新的斗争。当时,“萧军”这个名字还没有出世,人们熟知的是流浪诗人“三郎”。开始,萧军向各报刊投稿,卖文糊口。后来得到《国际协报》副刊主编裴馨园(笔名老斐)的赏识,应老斐的邀请,协助编辑副刊。1932年夏天,《国际协报》副刊收到一封女读者的求救信。这个女读者署名张乃莹,正被困在哈尔滨东兴顺旅馆里。和她同居的男人抛弃了她,不告而别,让她一个人承担六百多元的食宿费。旅馆老板见她付不出这笔巨款,要把她卖到妓院抵债。这个张乃莹就是日后驰名中国文坛的女作家萧红。
  萧红原是黑龙江省呼兰县一个大地主的女儿。她幼年丧母,父亲张廷举是当地有名的官僚绅士。不仅对佃户奴仆很残暴,对萧红也十分严厉。冷酷的环境使萧红从小就富于抗争精神。同时,也使她能够同情理解下层人民的疾苦和辛酸。萧红在哈尔滨读中学时,受到“五四”以来新思潮的影响。 她一边醉心于绘画,一边如饥似渴地阅读“五四”新文学作品和大量西方文学作品。这一切,把她带到一个崭新的精神境界。1931年,专横的父亲逼着萧红嫁给一个旧军官的儿子。萧红断然拒绝,和封建家庭决裂,逃出了父亲的控制。但那时的黑暗社会,对萧红这样孤立无援的少女来说,不过是比封建家庭更大的一个牢笼罢了。萧红被骗,陷进灾难的深渊。她在绝望中向《国际协报》发出一封求救信。
  老斐收到信后非常同情这个不相识的女读者,便派萧军到旅馆探望。萧军按照信上所示的地址找到了萧红。萧红那时已是一个憔悴的孕妇,脸色苍白,神态疲惫,穿了一件已经变灰了的蓝长衫,赤着脚,拖了一双变了形的女鞋。她那怀孕的体形,显示她即将临产了。
  萧红对萧军的到来,非常惊喜。她没有料到那封求救信会引起反响,更没有料到来看望她的人正是她所佩服的作家三郎。萧红读过萧军以三郎笔名发表的诗歌和小说。她原以为三郎一定是西装革履、生活优裕的文艺家,没有想到竟是一个头发蓬乱、衣着褴褛的流浪汉。然而,这汉子有一种无畏的豪爽的英气,萧红不由产生信赖的亲切的感觉。没什么客气的套话,彼此很快毫无顾忌地倾谈起来。
  萧红在那狐鬼满路的茫茫人海里,终于遇到一个知音,便打开心扉,把自己的悲惨身世,不幸遭遇,难言的屈辱,痛苦的心情,对爱和美的渴望与追求,尽情地倾述出来。萧军越听越感动,不由得重新打量这个苦难的少女和房内的一切。在萧红的床上,萧军发现了散落的纸片上画着图案式的花纹,虽是胡乱勾勒的,但线条洗练流畅,显示着勾勒者非凡的艺术才情。接着萧军又看到纸片上有几节字迹秀丽工整的短诗,那诗是:
  这边树叶绿了。
  那边清溪唱着:……
  ——姑娘啊!
  春天到了。……
  去年在北平。
  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
  今年我的命运,
  比青杏还酸!
  ……
  
  萧军被震动了!他感到无比的惊异!问道:“这是你画的和你写的吗?”这个不幸的作者有些不好意思,默默地点点头。萧军这时的激动,简直难以言说,直到半个世纪后,萧军回忆起当时的心情,还是那样刻骨铭心。萧军说:
  “这时候,我似乎感到世界在变了,季节在变了,人在变了,当时我认为我的思想和感情也在变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认识过的女性中最美丽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她初步给我的那一切形象和印象全不见了,全消泯了……
  在我面前的只剩有一颗晶明的、美丽的、可爱的、闪光的灵魂!…… 我马上暗暗决定和向自己宣了誓: 我必须不惜一切牺牲和代价— 拯救她!拯救这颗美丽的灵魂!”
  然而,要真的拯救这颗美丽的灵魂,又谈何容易。性如烈火的萧军虽然多次到旅馆去警告老板,决不许他出卖萧红去抵债,但是老板却软中带硬地威胁说:“我们开店的,全靠各方主顾关照,住客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只要把店钱给了,我们立即欢送这位张小姐……”明明看透了萧军贫穷,拿不出这笔巨款,故意对他嘲弄和讹诈。萧军每次从旅馆探望萧红回来,都焦急地一筹莫展,像一头笼中的猛兽,在斗室中踱来踱去……。
  时机,终于到来了。
  1932年秋天,松花江堤决口,洪水奔流,哈尔滨大片地区成了汪洋泽国。萧红所在的东兴顺旅馆,一片混乱,人们各自逃生。在暴风雨的黑夜里,萧军终于把萧红救出来。
  萧军与萧红在患难中结为夫妻。从此以后,萧红有了坚强的伴侣。萧军送给妻子的礼品,不是什么珠宝首饰,而是比珠宝更珍贵的三首定情诗:
  
  浪儿无国亦无家,只是江头暂寄槎;
  结得鸳鸯眠便好,何关梦里路天涯。
  
  浪抛红豆结相思,结得相思恨已迟;
  一样秋花经苦雨,朝来犹傍并头枝。
  
  凉月西风漠漠天,寸心如雾亦如烟;
  夜阑露点栏干湿,一是双双俏倚肩。
  
  就这样,动乱时代的两个苦难儿女,两个英勇的儿女,互相搀扶,相濡以沫,在坎坷的人生旅途上,开始了艰辛的跋涉。
  
  在鲁迅先生身边
  
  萧军是在故乡沦陷后过着苦难的流亡生活时,得到鲁迅的关怀和提携,把他和萧红引上了文坛,帮助他们出版《八月的乡村》和《生死场》,为这两部小说写了著名的序言。萧军不单把鲁迅先生作为文学上的导师,更把先生奉为做人的楷模。当时上海环境很复杂险恶,萧军、萧红刚到上海,人地生疏。鲁迅对他们的关怀,真是无微不至。不单在文学创作上精心培育,就是在生活上,也处处指点。比如萧军非常想念家乡。他在哈尔滨时学过几天俄语,看到上海霞飞路有许多俄国人,这条路又很像哈尔滨的中央大街。思乡之情使萧军经常在这条街上徘徊,遇到随便哪个俄国人往往说几句“半吊子”俄国话。这件事被鲁迅得知后,立即对萧军发出警告。因为那些俄国人几乎全是白俄。他们当中不少人是以告密为生,说俄语会被他们怀疑为从苏联留学回来的革命者。还有一次,萧军、萧红和胡风在鲁迅家里谈话,深夜出来时电车已经没有了,他们便步行回家,不知怎么一来,萧红同胡风赛起跑来,萧军在后边鼓掌助兴。更深夜静,长街无人,只有这三个青年人大喊大笑地走着跑着闹着。第二天鲁迅知道了这件事,严肃地批评了他们:如果让巡捕碰上盘问起来,岂不自投罗网!
  萧军固然对鲁迅先生心悦诚服,是鲁迅先生十分器重的学生。然而,作为后辈,有时也和先生闹闹小别扭。有一次在鲁迅家里闲谈,看见桌子上有一具小孩钓鱼的人型玩具。这是一位日本友人送给鲁迅儿子海婴的。人型手里擎着一根钓鱼竿,由一条细线系了一条小鱼。一摁关键,钓竿扬起,小鱼就被钓起来。萧军当时虽已近30岁的人了,却满身孩子气。为了试试钓竿到底有多大弹力,就用粗大的手指不停地摁起来,终于“咔”的一下钓竿断了。鲁迅先生望了萧军一眼,萧军直觉到先生“瞪”他,便感到自尊心受伤害了,从此就不到先生家里去了。萧红却照样欢欢喜喜地前去。鲁迅先生很快察觉了,问萧红:
  “那一位(指萧军)怎么好几天没有来?”
  “他说你瞪他了,他不来了。”萧红像孩子争宠似地“揭发”了萧军,并为此非常得意。鲁迅先生温和宽厚地笑了,说:
  “告诉他,还是来吧!我没‘瞪’他,我看人就是那个样子……还是来吧!”
  萧红回来转达了先生的话,萧军正想去先生那里苦于找不到台阶,一听这话,第二天赶忙跑到先生那里。开始他还有点不自然,但鲁迅压根就不提萧军怄气的事,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渐渐地萧军又恢复常态,同鲁迅先生高谈阔论起来。
  萧军晚年回忆当日在鲁迅先生身边的往事时,无限感慨地说:“我那时年轻,个性和举动都相当粗鲁,也有点狂妄。鲁迅先生胸怀博大。他不但容忍我们,还理解我们,花费心血培育我们。我们当时对先生的一番苦心理解不深,今日思之,追悔莫及!”
  1936年10月19日晨鲁迅逝世。萧军悲痛欲绝。他发狂般赶到鲁迅寓所,顾不得屋内还有哪些人,在鲁迅床前双膝跪倒,两手抚摸着先生那瘦得如柴的双腿,放声痛哭起来。萧军的悲恸,给守在鲁迅灵床旁的小海婴,留下永恒的记忆,他在成年后,回忆当时情景说:
  “七八点钟以后,前来吊唁的人也慢慢增加了,但大家动作仍然很轻,只是默默地哀悼。忽然,我听到楼梯咚咚,一阵猛响,外边有一个人,抢起快步,跨进门来,我来不及猜想,人随声到,只见一个大汉,直奔父亲床前,没有犹疑,没有停歇,没有俗套和应酬,扑倒床前,跪倒在地,像一头狮子一样,石破天惊地号啕大哭。他扑向父亲胸前的时候,一头扎下去,好久没抬起,头上的帽子,沿着父亲的身体急速滚动,一直滚到床边,这些,他都顾不上,只是从肺腑深处,旁若无人地发出了悲痛的呼号,倾诉了他对父亲的爱戴之情。我从充满泪水的眼帘之中望去,看出是萧军,这位重于友谊的关东大汉,前不几天,还在和父亲谈笑盘桓,替我们分担忧愁呢!而今也只有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对父亲的感情了。我不记得这种情景持续了多久,也不记得是谁扶他起来,劝住了他的哭泣。只是这最后诀别的一幕,在自己脑海中凝结,形成了一幅难忘的画面。时光虽然像流水一般逝去,但始终洗不掉这一幕难忘的悲痛场面。” 对于萧军本人,这一幕也是铭刻难忘。四十年后,1976年10月19日,在鲁迅先生逝世四十周年纪念的时候,萧军写下了这样两首七律:
   一
  四十年前此日情,床头哭拜忆形容:
  嶙嶙瘦骨馀一束,凛凛须眉死若生!
  百战文场悲荷戟,栖迟虎穴怒弯弓。
  传薪卫道庸何易?喋血狼山步步踪!
  二
  无求无惧寸心忝,岁月迢遥四十年。
  镂骨恩情一若昔,临渊思训体犹寒!
  啮金有口随销铄,折戟沉沙战未阑。
  待得黄泉拜见日,敢将赤胆奉尊前。
  情真意切,感人至深,萧军对鲁迅先生的怀念之情并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