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7期


记日籍华人企业家张宗植

作者:涂光群




  中国现在一步步走向强大。在20世纪近一百年之内,有多少海外华裔、华人,热心关注祖国进步、发展,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给祖国以支持、援助啊!我认识的日籍华人企业家、作家张宗植先生,就是其中非常独特的一位。
  
  “辩证法的唯物论,为我开拓一个崭新的世界。”
  
  1913年,张宗植出身于我国江南的“儒林之乡”江苏宜兴。从小丧母,生活在徐舍镇书香门第的外祖父家。在良好的乡间自然环境里,既诵读中国经典,学着做诗填词;后来又进新学制的学校上学,接触传播西方科学新知识、新观念的新课程。
  1928年前后,张宗植进入上海私立民立中学读书。这是当年一所英语程度很高的中学,初中一年级起除国语外,全部采用英语课本。但进入初一的张宗植并不感觉吃力。学校里的功课,张宗植应对裕如,因此还如饥似渴地阅读课外书籍,希望从中找到国家和个人的出路。北伐军到达上海时,初中生的他,曾翻读了《三民主义》,却不解渴。民族危机深重,进入高中的他,这时接触了先行者们译介的一大批讲唯物论、辩证法的历史、哲学和文艺理论书,才觉得正中下怀,茅塞顿开。用他自己的话说:“辩证法的唯物论,为我启示了新的人生观,开拓一个崭新的世界。在我们那一段的青年期,这些书的大量出版,是唤醒青年热情和理性的号角。”的确是这样。中学阶段,可以说,在政治思想和文学修养等方面,张宗植已经奠定了他往后行事、做人的坚实基础。
  
  一个“比正式生还出色”的清华大学旁听生
  
  中学毕业,张宗植报考清华大学,只因体格检查“不合格”,他未被正式录取。1932年深秋,他被允许住进表哥何凤元的学生宿舍,成了一名清华旁听生(那时北大、清华都容许旁听生,有的人是住在校外自租的公寓里)。他这个旁听生可不简单,一边听各科名教授讲课,攻读中国文学和西洋文学等学科;一边为了了解那个处心积虑侵略中国的东邻日本,还用心学习日语。他同时还加入了左翼团体“读书会”和“社会科学研究会”(后改称“社联”),写文章,参加抗日爱国学生运动。那时日寇步步进逼,华北形势危急,平静的清华校园已不宁静。北平市民和学生抗日情绪高涨,张宗植成为校园活跃分子。他结识了张凤阁、牛佩琮、李裕源(一清)、吕明羲(元明)等进步同学,很快又有蒋南翔、高承志、徐高阮、姚克广(依林)、荣千祥(高棠)、杨德基(杨述)等一批新入学的青年,还有一些女同学如魏蓁一(韦君宜)等,加入他们的活动。张宗植本人参加了地下共青团,又被推荐编《清华周刊》。他在《清华周刊》用张瓴、宗植(韦君宜说他曾用晏未庄的笔名,但笔者未在张宗植三十年代的著作中查出)等署名发表不少作品,既有讨论唯物论认识论的长文,还有小说、散文、杂文等。此外还在北平、天津、上海等有影响的报刊如《大公报》文艺副刊 ,《文艺月报》、《东方杂志》、《国闻周报》等刊登新作。有的小说如《浅滩上》,当年在清华园人们争相阅读,被称为杰作;《骚动》则被选入鲁迅、茅盾编选的中国现代小说选本《草鞋脚》中。这使他在校园内外名声大噪,也引起北平国民党反动当局注意。1935年春天政治形势紧张,1月,一个寒冷的黎明,国民党军警来清华园搜捕进步学生,张宗植和一批同学被捕。4月底,张和徐高阮两人被作为要犯,押解南京。张被亲戚保释出来后,即赴日本留学去了。
  1937年夏天,张宗植正在日本留学,突然爆发了“七·七事变”。日本各报汹涌喧嚣,制造战争空气,连天的大标题都是“膺惩暴支”,“宣扬皇威”。原是日本军部早就安排好的占领华北的计划,偏要说是“偶然事件”,罪在中国;本已驻屯在华北的日军,却假称是临时派遣去惩暴防恶的。张宗植气愤极了,中国学生在日本再也呆不住了。他毅然带领来日本短暂度假的妹妹,于1937年8月中旬,回到中国。
  
  那个时代那些人,不管放在哪儿都是社会中坚
  
  张宗植赶回上海,匆匆去宜兴老家探望了外祖父一家之后,便步行3天,去芜湖乘船,赶往那时的抗日中心武汉。他与在武汉相遇的表兄何凤元一起去郭沫若领导的第三厅登记,在他们老师、清华大学张申府教授的领导下编刊物。然而3个多月,仅出了两期,武汉已在日军威胁之下,空袭频繁,各单位、团体纷纷向四川撤退。张教授先行去重庆,表兄何凤元应聘去西安教书,留下张宗植和一位管总务的高君,两人负责运送“战时文化社”的行李、辎重(其实主要是几箱书籍、纸张)。到达宜昌才了解,经营从宜昌至重庆的川江航运的民生轮船公司,其运输人员和物资的任务非常繁忙、紧张,有一位业务处经理童少山在这儿坐镇指挥。张宗植亲睹童少山肩负重担,昼夜辛劳,而人手短缺,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他不是去那儿坐等安排运输,而是帮童少山干起活儿来,帮他在码头黑板上写装运表,加快他运转的速度。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良好的教养、素质及敬业精神,被童经理看中。抵达重庆不久,他就被邀去民生轮船公司服务,从此开启了他人生中新的一页。
  张宗植到民生公司,先是在公司的业务处编辑股翻译英文资料,包括编译英国路透社每天早晨发来的新闻电讯,供总经理卢作孚先生参阅;同时帮助公司起草业务报告。那时有一家美国杂志来信约稿,请民生公司写篇文章介绍他们战时的业绩。业务处经理童少山要张宗植发挥他的笔杆特长,起草一篇精炼、生动而又有说服力的,全面介绍战时民生公司业绩的文稿。没想到读了这篇文章的总经理卢作孚甚为欣赏。自此,张宗植这个默默地做事,有潜能的年轻人,被卢作孚调去做了总经理室秘书,后又升到公司襄理。这期间,张宗植结识了卢先生特请的公司新任协理、代理总经理,美国哈佛大学法学博士,鼎鼎大名的原上海市大律师魏文翰先生,两人成为很好的合作共事的朋友。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张宗植仍在民生公司工作。经卢作孚、魏文翰两先生安排,他有机会赴刚刚结束二战的欧美实地考察,并在那儿深造和工作。联合国为处理战后问题召开有关国际海运的会议时,魏文翰作为出席会议的中国首席代表,推荐张宗植为代表团秘书兼顾问,与他一同参加会议。在待人处事以及与西方人交往的礼仪、谈话的方式等方面,凡在中国国内无法学到的事,魏先生都给以指导。以后张宗植在盟军占领下的日本,开通日、美、中之间贸易,与欧美人打交道“游刃有余”,文翰先生对他影响至深。
  1947年9月,原重庆广大华行老板卢绪章与卢作孚商量,派张宗植作为在美国纽约的广大华行派驻日本的贸易代表前往东京。那时占领日本的盟军总部,才刚刚允许外国商人来日经商,名额有限制。中国的限额是108人。张宗植作为来自美国的贸易商、“买主”,被“盟总”安排住进条件优越的“买主饭店”。他很快跟主管进出口权的“盟总”经济科学局的美国官员和日本外贸厅的人搞得很熟。他还受美国施贵宝等药厂委托,开展美、日药品、杂货贸易。战后日本物资匮乏,能出口的商品,包括药材原料甚少。张宗植依靠他在美、日两方良好的人际关系,“深挖细找”;靠自己纯熟的语言为两方搭桥,终于做成了日本向美国出口薄荷脑,进口非“盟总”管制范围的美国药品的第一笔生意。之后,张宗植又凭借他来自美国,对美、日两方贸易官员都熟识的条件,帮助一位来自中国的商人,打通关节,得到“盟总”批准,做成一笔从中国进口一千吨菜籽饼的生意(回程的货是日本人造丝),一时震动了全东京的中国人,纷传“老张神通广大,有办法”。在此后至朝鲜战争爆发之间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里,张宗植大显身手,以物易物,在中日之间,做成400多万美元的贸易,以致台湾方面的驻日“中国代表团”盛传张宗植是共产党,是北京派到日本的,还通知日本警厅调查他的行动。几年后,张宗植才知道,据日本统计资料,1949年全年,日本出口金额不过5.2亿多美元。而1949年夏天至1950年初秋,张宗植一个人成交的出口业务,广大华行部分加代理部分及去美国的货品,合计近500万美元,接近日本出口总额的百分之一。
  张宗植是战后中日贸易的先行者、开拓者。他的成功,早于1954年廖承志—高崎民间贸易协议好几年,而至今鲜为人知。
  张宗植1950年10月在香港居住数日,朋友们是很希望他撤回港岛的。然而张宗植是不愿成为做事留下尾巴的人,中日贸易的余额如何追回?被扣货物如何取出另找主顾?这些未了之事不宜撒手不管;再说在日本他也还有些个人的事,不能一走了之。考虑再三,张宗植诚恳回答他的友人们:“任何环境下,不须过分担心。在中国来说,抛一粒散子在棋盘角上,棋局不发展到那一角,牺牲不大。发展到那一角上,说不定就会起一些作用。”这番语重心长的话,正是张宗植的心声。
  
  “此情岂待成追忆,只今犹在燃烧中。”
  
  中国改革开放刚刚跨入80年代门槛,与故国隔离数十年、思乡之心愈炽的张宗植,便飞抵他最想念的北京城。1980年1月末,气候的寒冷阻挡不了他,他参加几位华侨的经济访问团到达北京。他挤出有限的空余时间,托联络人员为他安排,在第三天上午,会见了他最想见的清华学友蒋南翔(时任中国教育部长)和何凤元(30年代入党的老共产党员,曾在1950年两家中国航空公司起义中起了重要作用,后任中国民航第四局局长,于1977年去世)的未亡人张滢华女士。蒋南翔比约定时间提前一个半小时来到。两个朋友,睽别已四十一年矣。相见是欢悦的,只恨时间太短。张宗植这次也有机会重见了老友,曾长期领导中国外贸工作的卢绪章。可惜另一个卢(作孚)早逝,他见不着了。
  自此以后,张宗植与他清华时代的老同学、老战友陆续联系上了,其中还有几位当年文友,而今已是著名作家的徐迟、端木蕻良、叶君健、韦君宜。
  1990年5月他又来京,会见了宋劭文(当年是北平“社联”负责人,曾鼓励宗植向左翼报刊投稿,解放后从事经济工作)、高承志、王作民(女同学)、马家驹、张滢华,端木蕻良夫妇、叶君健夫妇等,又专程去韦君宜家看望病中的她。我就是在君宜家,君宜介绍我与张先生相识的,从此开始了我们之间的交往。
  1992年5月张宗植再次来京。这次除在京会见老同学、老朋友外,还去天津看望了老同学高承志、唐宝心、吕元平,广大华行的老相识高平叙。同年11月,他有事来京,经王作民介绍,还去会见了中国工业界的元老、机械工程专家、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九十高龄的沈鸿老人,两人很谈得来。
  在张宗植看来,他清华的老同学、老战友这一代人,他们的人生轨道是在30年代民族危机深重,救亡图存的时刻定下来的,不管在什么处境,在国内、国外,那种反帝爱国的情怀,始终是他们前进的强大驱动力,使他们的心紧紧相连,永远互相牵挂。战后世界发生了很大变化,但不变的,是他们青年时代形成的友谊。1988年5月3日,蒋南翔不幸病逝。在当年8月写的深切悼念蒋的《永远的青年,恒久的友情》文章中,张宗植说:“我对南翔的感激是我当年想说而没有说清的话,他很响亮地叫了出来。我当年想做而因为受了一点打击就不能继续做的事,他挺身做到了,而且毕生在做。我说当年这种青年的热情,是出发点,也是永远继续的动力。‘此情岂待成追忆,只今犹在燃烧中。’不到中国成为一个现代化了的富裕繁荣、筑成世界和平的基础的国家时,这个热情的火种是永远在强烈燃烧着的。”
  1987年,正好是蒋南翔在教育部长任上,张宗植将自己海外的积蓄捐出50万美元,30万给母校清华,设立“12·9”奖学金;20万给安徽中国科技大学,设立“张宗植科技奖”和“张宗植青年教师奖”,以奖励成绩优异的青年学子和教师。1988年清华大学举行首届获奖者颁奖仪式,宗植先生于百忙中赶来参加了。1990年去中国“科大”参加授奖仪式时,他亲笔为学校题字:“发扬科学精神,培育建国人才”。
  关于这两份奖学金的设立,他在1987年9月30日给儿子的信说:“关于奖学金事——想来校方已经和蒋伯伯、滢华伯母联系上了,你知道有这事就够了,尽可能不要参加——你很聪明,我想你也懂得这事的本质,这是我年轻时的愿望,中国需要更多的知识和科技人才,一个抗日反帝的青年,后半生在海外生活,我缴付给日本政府的税,比日本人一生所缴的平均金额已经高出了二十几倍,这笔回收的资本,我今后用不完,将来成为遗产的话,日本政府要先缴60%以上的相续税,子女能分到的不到40%,要生前分给子女,税更重,我何必如此孝敬那些日本官僚呢?给中国作为公益捐款,不要缴税,中国可以全额受惠,同时也给了你一个无形的精神上的遗产。”
  张宗植确实是一介书生,他的谈吐非常文雅,时时充满书卷之气;但他又是个精通世界局势和商业贸易的大专家。他赚钱,但决不为赚钱而生活。他是道地的文人,能用炽热、精细的感情,写出最美的文学作品。但他绝不是中国传统儒生,说他是“儒生”或“儒商”之类,这是亵渎了他,因为他始终是现代反帝反封建的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