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4期


虽不同生 亦当共死

作者:荣天屿

几乎完全变了一个样,鳞伤遍体,惨不忍睹。我们怕她再生意外,决定几位女同志日夜守护着她。使大家惊讶的是,平时很容易动感情的她,这时却平静得出奇,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只是说:“这些年青人不明白事情究竟,很难怪他们。不过,我这个样子,可不能马上去见周扬!”到了这样的关头,她首先想着的不是自己所受的屈辱,而是不要惊吓了这时尚在天津的周扬。多年以后,有人和她谈起这件事,苏灵扬说:“要说那时不难过,那是假的,但我不能不控制自己的感情,我不忍心在周扬面临巨大考验的时候,再给他加重个人情感方面的负担,他已经够受的了。”我们以为她平时那么羸弱和走路都有点摇晃的身躯,必然从此垮了下去。谁知“文革”初期的这场令人难以想象的遭遇,倒使这个外表文弱、内心坚强的人,更加坚强起来,身板也显得挺拔了,不再弱不禁风。后来,到宁夏贺兰山五七干校,军管组令她参加养猪班劳动。她也和其他同志一样,磨练成一位既能磨饲料又能喂养的能干猪倌了。我常想,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支持她度过周扬被抓走近九年杳无音讯的那些凄冷的日日夜夜?可能没有别的,只能是坚信周扬没有做过违背毛主席指示的事的信念,和愿为周扬分忧解难的情感力量,支撑着她等待周扬摆脱厄运,回到她的身旁。
  八十年代初,我曾听周扬说起两件事。一是在“文革”时期,“造反派”不断地审问他:你是怎样反对毛主席的?他回答说,我始终想不通这个问题。我有这样错,那样错,就是没有反对毛主席,做违背毛主席指示的事。他说,现在想起来,这也许倒是我做错了有些事的原因之一。当然,我也是文艺方面的一个指挥员,不能把事事都推给毛主席。一些过错也有我自己应负的责任。另一件事,是他在“文革”关押期间,有次看见中宣部一位熟悉的同志陪同其他人向他了解材料,他立即不顾一切,反问一句:“苏灵扬在哪里?”他也知道,这位同志很难明确回答他,不过提出这个郁积在心中的问题,也算他在那些长夜漫漫的岁月中心灵得到的最大慰藉。周扬也是这样用对苏灵扬的思念支撑着他度过那艰难的“草昧时节”的。
  
  相依为命
  
  晚年的苏灵扬,有段心情舒畅、快乐的时光,那就是周扬从秦城关押的地方放出来和老两口刚复出工作的时候。两人开始暂住在万寿路中组部的招待所,除了读书学习以外,出外散散步、逛逛街,尽情享受一下这得来不易的自由。
  我记得是1975年夏天的一个下午,苏灵扬陪着周扬来到沙滩中宣部的宿舍楼。一位同志跑来告诉我,说周扬出来了,和苏灵扬一起正在一位同志家里。我带着惊喜的心情赶快跑去,因为这位同志是苏灵扬养猪班的“战友”,所以二人首先来看望这一家。周扬看着我们也来了,带着半是喜悦半是懊恼的口气说,跟你们住得这样近,由我们住的民堂到你们住的红前楼,散步也要不了十分钟,过去就是没有来过。我也不知道文艺处的同志现在何处?苏灵扬赶紧插话说,没办法知道。自从到了宁夏五七干校,军管组明令不许我们与文艺处的人接触。我们看他俩有说有笑,心情轻松,忙把话题岔开,不再谈这些令人伤感的事。周扬忽然自言自语地叹气说:你们看,我今年已67岁了,转眼就老了。苏灵扬接着说了一句过去我听她说过的话:人总是要老的,只要精神不老。看来她想安慰老伴一下,周扬忙点头称是。
  我们送他们二人到沙滩的电车站,他们二人还在兴致勃勃地商量,还要到王府井的新华书店去逛逛。也许就是这一天的下午,在王府井的新华书店门前,不期而遇,碰见了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白土吾夫先生。日本友人立即认出他们来了,紧紧握住周扬的手,惊喜地说:“你是周扬先生!”还要和他照相。那时还是“四人帮”在台上的时候,周扬怕连累日本友人,忙摆摆手,谈了几句就话别了。但周扬还活着的消息,立即在日本的传媒上传开了。
  七十年代末周扬复出工作,先在社科院,后又回到中宣部。回首三十年代左翼文艺运动的往事,思量建国十七年来自己领导文艺工作的功过,他勇敢地作了自我批评,坦诚地承担自己的责任,并坚决走在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的思想启蒙运动的前列,写出了《三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这样的宏文,对邓小平同志提出新时期的新的思想路线和政治路线,首先作出了具有理论性的深刻的历史的评价。“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作为思想理论家的周扬,他的思想光彩,再次受到文艺界、理论界的赞扬。苏灵扬当然为老伴重新闪耀出思想的火花与活力,感到无比的喜悦。多年没有提笔为文的她,也进发出写作的热忱,响应陈云同志的号召:对三十年代上海的左翼文艺运动,写出一些回忆录来,以便对其做出合乎历史的、公允的评价,她很快就写出了《一个不是作家的“左联”盟员的回忆》一文,细腻动人地道出了许多鲜为人知的重大史实。她还雄心勃勃地和周扬商议,趁他们还能动笔的时候,共同来写一部三十年代上海的往事漫忆。
  这时的苏灵扬,虽然已回到教育部工作,重新研究起高校的政治思想工作,但她始终认为,协助周扬做一些事,是她分内之责。如帮助一些同志编辑周扬的文集,为有关同志搜集材料写一本周扬的评传等等。
  他们二人都还有许多设想,想做而还未做起来。可惜,到了1983年,发生了一场周扬和苏灵扬两人都意料不及的风波,这些设想从此就中断和搁置起来了。那是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周扬在纪念会上作了一次讲话:《关于马克思主义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并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没想到弓I起了争论和非议。曾彦修同志近年在一篇《应该实事求是地研究周扬》的文章中说:“1983年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纪念的时候,他(周扬)又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即马克思指出的‘异化’现象,在社会主义社会中,也是一个值得重视、值得警惕并必须予以避免和克服的问题。……这是一个老共产党人为了保卫党、保卫社会主义的肺腑之言。探讨它们,完全是为了缩小弊端,为了真正巩固社会主义制度,为了加强和改善共产党对整个社会主义社会的领导,而绝不可作相反的解释。……但不幸的是,周扬这种善良用意,不仅不被人理解,反而受到指摘。”我听周扬谈过撰写此文的缘起与意义,我认为这个分析是合乎周扬为文的心态和初衷的。也就是这个“不幸”,给周扬以沉重的精神打击,使他极度惘然,以致抑郁得一病不起。与周扬患难与共的苏灵扬,同样感受到这是对他们共同的致命一击。她不同于周扬,没有继续在那里苦苦思索理论上的是非,而是直言不讳地点出发起指摘的人的不是。
  三十年代,在左翼文艺运动中,苏灵扬与周扬分担了各种非议与找不到组织之苦;六十年代,在“文革”的劫难中,她与周扬共同蒙受了精神与肉体的非人折磨。他们都走过来了,经历过来了。这一次,却不行了。苏灵扬和周扬一样,精神和身体再也支撑不下来了,也不断发病,脑血栓的症状出现了,一次、两次,左手有些不好使唤了。
  1986年6月,周扬已经病得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苏灵扬趁她自己右手还能写的时候,代周扬一起写下一张共同的遗嘱,说我们老夫妇的身后事,一切从简:周扬的骨灰葬于湖南益阳会龙山畔,与其好友周立波为邻;她自己的骨灰带回常熟市虞山上,不立标记,只栽一棵小树即可。二人的积蓄,过去如行云流水,没有多的,稿费与存款设立“文学评论奖”,不署头衔;周扬全部藏书捐赠文学馆。她当即将此遗嘱封好交与周扬身边工作人员保存,嘱在她身后,交与党组织拆封处理。
  从遗嘱看来,苏灵扬似乎在1986年已自立誓约,和周扬虽不同生,亦当共同话别人间。苏灵扬十多岁就离开鱼米之乡的常熟,参加了革命文化运动,天南海北地一生陪伴着周扬。1989年,她可要魂归故里,仔细看看当年走也匆匆、未曾很好观赏的绿郁青翠、风光秀丽的虞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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