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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程》作者:方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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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程 八月就是八月 八月我守口如瓶 八月里我是瓶中的水 你是青天的云 九月和十月 是两只眼睛 装满了大海 你在海上 我在海下 ──摘自林白的诗 一 北方小城在夏天的时候清风依然以一种非常温和的姿态吹拂。但太阳却是很亮,走在阳光底下,清风掠过,便有毫刺扎眼的感觉。南方人头一次来这里,总感觉不到这种不动声色的扎眼,喜欢尖锐着嗓子叫道:北方真凉快,北方的太阳好亮呀。 李亦东对南方人的这种矫情总是嗤之以鼻。他心里说:你懂个屁。 李亦东对南方人的反感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缘故。有一回他到杭州办案,杭州的朋友请他吃饭。菜只点了五六种,素多于荤,这倒也罢,最后竟将没吃完的剩菜打了包带走。李亦东看得心头一闷。原本吃了人家的饭,心里当是应该感激才是,李亦东却是一肚子的瞧他不起。暗说这种朋友还有什么交头!于是便毅然断了交。朋友几次把电话从杭州打到他办公室,李亦东连问都不问事,就让他的搭档江白帆说:就说不在! 江白帆是公安学校毕业的,面皮白净,眉目清秀,一副典型南方人的形象。实际上江白帆也确是南方人,而且一直南到广东海边。江白帆毕业初原本分配在乡派出所,乍去时也曾豪情满怀,意欲大干一番事业。可乡下太苦,三个警察要管好大一片,就连小猪钻了邻家包谷地这样的事儿,也会闹得惊天动地。一闹起来,人便忙得屁滚尿流。半年下来,江白帆的一点雄心壮志就叫几头钻包谷地的小猪给钻没了。江白帆运动了好些亲戚,花钱送礼,总算找了个门路在这个夏天调进了局里。 局机关在城里,自是所有人想去的地方。你有路子,我当然也有。领导安排来安排去,都没给江白帆找好去处。最后局长打量着江白帆说:这警服咋让你一穿就像个演员呢?然后又说,你就去重案组吧,先练出一点警察气再说。要不你打咱这大门口走进走出,老百姓还以为里面是个剧团。 这样江白帆便到了重案组。重案组李亦东的搭档陈建成不久前在抓捕北方一个名叫“强盗”的杀人犯时身负重伤,躺在医院一直没有苏醒。组长便对李亦东说,这个小白脸就先派给你吧。李亦东看着江白帆眼睛发直,他一下子想起杭州朋友请他吃饭的事。于是他没直接答应组长,而是讲了杭州那个朋友的故事,并借着话题用粗话大骂了一通南方人。江白帆便笑了笑说:“我可真是赶了个巧儿。” 这句话让李亦东拉着组长分析了好几天,说他这是什么意思?两人没想通,便找着江白帆询问。江白帆说,这还不简单?不就是说我赶上有罪受了?刚出虎口,又入狼窝。李亦东说:“瞧,瞧,这就是南方人!有话不直着说,拐着弯儿绕,好像弯儿绕得越多就显得人越聪明似的。” 江白帆没有理会李亦东对于南方人的牢骚。江白帆心说我们南方人对你们北方人还一肚子不耐烦哩。一个个傻粗傻粗的,有文化跟没文化一样,走在哪儿都一片咋呼,好像什么见识都没有。吃起东西来呼哧哧既不讲究饭菜,又不讲究吃相,跟猪又有什么差别?江白帆这么想过后,心里就很有一些居高临下之感,也就没把警龄比他长十几年的李亦东放在眼里。 江白帆第一次跟李亦东办案是解救人质。城里一个蔡姓老板的夫人被绑架了,对方提出要五万现金换人并且说如果报警就撕票。蔡老板四十多岁,正处在发了大财意欲换个老婆的状态中。收到电话后,毫无出钱之意,一派大家风度地开着小车上公安局报了警,临了还跟李亦东说:“这事就交给你们了,我今天还有个酒会必须出席。”说罢,便落落大方地挂一脸微笑出了门。 巧在蔡老板还在下楼,李亦东便接到无名电话,说是有一辆桑塔纳车颇为可疑,车开至十字路口时,里面有一女人突然伸出手喊了声“救我!”李亦东高声武气地问清小车颜色和车号后,立即朝江白帆一挥手,说:“跟我走!”然后便冲了出去。 下了楼的蔡老板正欲拉开他的“奥迪”车门,李亦东一个大步插在蔡老板和车门之间,说:“找到你老婆了,车借我用一下。”话没说完,人已经坐进了驾驶室。 江白帆亦推开“哎——哎——”乱叫的蔡老板跳上了车。车开动时,隔着高高扬起的灰尘,江白帆看见蔡老板扬着手跟在车后,又蹦又跳地乱叫,这一瞬间,江白帆心里生出几分快感,同时对李亦东也多了一点佩服。 李亦东的车开得极快,没到郊区便看到那辆可疑的桑塔纳。桑塔纳显然也觉出后有追车,车速便也疯狂了起来。李亦东自是更疯。平常想开个快车,不是老婆唠叨就是组长碎嘴,今天得了机会,名正言顺,还不使劲过瘾?李亦东大叫一声:“嗬,敢跟老子比飞车!”话音没落,车便腾一下冲了起来,快得令江白帆觉得车几乎已离开地面飞了起来。 出道不久且从未见过如此阵势的江白帆身不由己地吓白了脸。他想,假如翻了车或者车轮爆了胎该如何是好?如此这般车祸而死,顶多算个因公殉职,连个英雄都轮不上,岂不是大亏特亏了。这一想过,心里对李亦东的那一点佩服,又变成了厌烦。心说,这又是逞个什么能呢?! 江白帆正想得心惊肉跳,突然就觉得浑身一震,不及反应,耳边便“轰”的一声巨响。 一刹那,他以为出了车祸。但只几秒钟,他便清醒了,知是李亦东追上了桑塔纳,并撞击了那车的尾部。 桑塔纳停了下来,有人跳下了车。这是三个年轻的男人。他们顶着人质从车的一边朝公路下跳。李亦东车没刹稳,便开了车门,一跃下地。他举起枪,吼道:“站住,逃跑就开枪了。” 三个男人以人质作掩护,倒退着到田边,然后甩开人质撒腿跑进田野。李亦东对江白帆说:“你追那小个子,其他我包干。”话音落地,人便冲出去十来米。 江白帆追下公路,一直把那小个子逼到山脚下。小个子回头看他一眼,往山上几蹦几跃,居然十分轻松地就上了老高。江白帆在海边长大,强项是游泳,爬山却是特别不行。追上山几十米,就再也见不到小个子的人影。他想我连一个小个子都抓不住,你李亦东还能抓住两个大的?救下人质就是胜利,有没有抓着绑匪问题也不大。 江白帆这么想着,心情也就比较轻松。于轻松间,他忍不住吹起了口哨。这是一支流行歌曲。每一吹那曲子,江白帆脑子里便能浮出词意:东边我的美人呀,西边黄河流……。他想这词真写得莫名其妙,美人如水,哪里能跟黄河这种水摆在一起。要摆也得摆西湖或者香溪才是。好在曲子哼起来倒也上口,江白帆也就没有太追究词意。 一支曲子没吹完,江白帆便看见正与绑匪对峙着的李亦东。两个绑匪举着菜刀,而李亦东则握枪在手。一个绑匪说:“把人交给你不就行了,何必逼得太狠?逼狠了咱手上的刀也不是面捏的。” 李亦东说:“你的刀不是面捏的,我手上未必就拿的是颗土豆?我可告诉你,你尽管逃跑。我这人枪法一向不准,瞄准你的脚,可打中的多半会是你脑袋。” 李亦东话音刚落,另一个绑匪手上的刀便“哐”一声落在地上。仍然举着刀的绑匪说:“你谁呀?报个名儿?” 李亦东说:“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李亦东。”掉了刀的绑匪立即就叫了起来:“妈呀,老三,他就是李亦东!老大早说了,见了李亦东绕着走,撞在他枪口上就投降。” 另一把刀也在“哐”的一声中落在地上。李亦东铐好两绑匪,问江白帆:“你的那个呢?” 江白帆说:“他跑掉了。” 李亦东立即就翻了脸,说:“咋就会让他跑了?你是干嘛的?”江白帆辩解道:“他跑到山脚下,一忽儿就上了山,我怎么也找不见他。” 李亦东说:“你咋就能找得见你自个儿?” 江白帆被噎住了,一时找不到回话,心里却骂道简直是混帐逻辑。 两个绑匪听着他们俩对话,有一个哭丧着脸说:“瞧这运气差的!咋没轮上你来追我呢?” 江白帆吼他一声,说:“你闭嘴。” 李亦东说:“打打死老虎你倒满能行。” 江白帆还想为自己辩说点什么,但李亦东却摆出了一副懒得理他的架式。 曾经被推下公路的女人质业已坐在了路边。李亦东将两个绑匪塞在车后座,问了女人质几句便请她坐在了驾驶座旁边。落在后面郁郁不乐的江白帆正欲上车同两个绑匪挤在后排座上。已经坐上车的李亦东把头伸出窗口,说:“自个儿走回去吧。”说完“呼啦”一声便把车开走了,灰土扑了江白帆一脸。 望着在蜿蜒的公路上变得越来越小的汽车,江白帆有些发呆。他尖着嗓子骂了几句,郊外无人,骂也白骂,骂狠了还坏自己嗓子。江白帆只有怀着满心愤恨一步一步往回走。 这段路还真不短。江白帆出来时身上没带钱,想拦辆车吧,可是身着便服,司机见他,客气的绕个道,不客气的便加大油门往前冲。最后江白帆到底还是拦下了一辆手农民的手扶拖拉机。坐在拖拉机上,迎着扑面而来的灰沙,江白帆突然对自己的职业感到深深的厌倦。 二 住在医院里一直昏迷不醒的陈建成在一个周末的黄昏里死去。据说他死之前李亦东正坐在他的床边忧伤地望着他那副没有血色的面容。陈建成突然地睁开眼睛,以旁人意想不到的清晰程度说出了两个字:“强盗”。然后就断了气。 李亦东看着护士将白色床单覆盖在陈建成脸上,也看着陈建成的妻子和女儿趴在床上哀哀地哭泣,心里的悲愤便一咕噜一咕噜地往外涌着。恰恰这时候,他的呼机响了。呼机里显示着一个惊人的信息:强盗于10分钟之前悄然潜入东城路2号他姨妈家中。李亦东周身的血脉一下子鼓了起来。他拔腿就往外跑,跑动中想起,正是在10分钟前陈建成喊出了“强盗”的名字。 李亦东想这是不是显示着某种征兆。江白帆接到李亦东的呼机时正在跟他的表姐商量开办一家歌舞厅。他占一半的股份,由他表姐具体操办。有警察背景的歌舞厅效益都比较好。 一是平常营业时,地痞混混们大多惧怕警察,不敢前来骚扰,客人为玩乐得平安愿意来此;二是明妓暗娼不必提心吊胆,但凡扫黄,此处有警察保护,自己人不搅自己人的局,自是比别处安全。并且越是扫黄时,生意越是红火。缘故在于别处的娼妓们全都涌来避风,她们的客人自然也随之而来。江白帆到局里来了半年,便知道至少有十个以上的同行或以老婆或以兄弟姐妹的名义开着舞厅酒吧之类,就连他所在重案组组长的老婆也和小姨子合开了一名为“北方之珠”的歌舞厅。江白帆报到第一天,组长就拍着他的肩说:“有客人就带到我老婆那里去坐,打八折哩。”紧张工作后,到歌舞厅里消磨消磨,与小姐打情骂俏一番,在警察中也是时髦。香港电视剧里的警察全都这样。所以江白帆知道,所有他同行开的舞厅都颇为赚钱。于是他也想,既然自己业已对警事深感厌倦,何必不依葫芦画瓢也开上一个? 想了便做,江白帆联系上从工厂下岗回家正闲得无聊的表姐。表姐一听大喜过望,说是有表弟在背后站着,什么事不好做?江白帆对他的表姐说咱们这个舞厅一定要装饰得有南方诡谲的风格,如此,在北方这样的城市才能显得独特;而且请来的小姐也一定要尽可能长得像南方人,并且要说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这也可以增加魅力。江白帆说着这些时,不禁有激动之感,觉得成功就在眼前。正在这时,他的呼机响了,他看了李亦东的留言:急速来东城路2号。他把呼机递给他的表姐看了一眼,说:“你说烦不烦人。”他说完并没有即刻出发,而是同表姐把舞厅事宜商谈完毕,甚至还起好了名字。这名字叫“南方水妖”。江白帆边出门边笑着说:“这简直可以同我们组长家那个‘北方之珠’媲美。” 江白帆赶到东城路2号时,李亦东正与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对峙着。那汉子两眼冒着凶光,手上拿着个手榴弹,他恶声高叫着:“你来呀,你上来呀,你上来老子就跟你同归于尽。你有老婆孩子,老子可没有。死了谁也不欠。”江白帆心里抖了一下,他从那汉子眼角上的肉瘤认出来了,这就是他们整个夏天都想要抓捕的罪犯“强盗”。 “强盗”为抢一个据说是汉代的铜鼎一口气连杀了三个人,令这个北方小城的所有人骇然。 李亦东和他的搭档陈建成为追捕他费尽周折。有一天总算在一家酒店里将这个“强盗” 堵住,然而急中有乱,却被“强盗”用一粗铁棍砸碎了陈建成的脑袋。李亦东为了救陈建成没有去追逼“强盗”,结果让“强盗”得以脱逃,从此失去踪迹。李亦东为此受到接二连三的批评,而碎了脑袋的陈建成也再没有苏醒。江白帆看过“强盗”杀人现场的照片。血迹飞溅的墙角下,尸体横陈,有一具竟零碎成好几块,令江白帆当即便浑身冒出冷汗,心说我的天,世上竟有如此心狠手辣的人呀。 现在,他见到了这个杀人疯子。一认出“强盗”,江白帆曾经从照片上见到过的现场照片立即浮出心头,他两腿开始酥软。 李亦东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李亦东说:“你以为我会怕死?老子死了是英雄,你是个什么?狗屁都不是!你爹妈在世就陪着你丢人,死了在阴间也闭不上眼睛。”李亦东的声音传到江白帆耳里的时候,令他产生一种梦幻感。江白帆想,我这是怎么啦? 正在江白帆恍惚间,一阵唏哩哗啦的声音响起。然后有人尖叫,有人狂喊,有人跑动。 江白帆仿佛还没走出自己的恍惚,突然发现李亦东竟是将“强盗”击昏并且生擒了。江白帆的恍惚瞬间烟消云散,他迎着李亦东跑上前。李亦东吼道:“你怎么才来?” 江白帆说:“我一接到呼机就赶来了。我人在郊区,又碰堵车……”他说这个谎话时,并没有脸红。没等江白帆把话说完,李亦东就不耐烦了:“行了行了,指望你我连命都没了,幸亏有人帮了忙。总算抓了人又没出事。”说到这里,李亦东对着一些围观的人群叫道:“是谁帮的忙?是谁?有重金奖励的。”却没有人回答。江白帆后来才知道,在李亦东与“强盗”对峙着相互攻击时,有人用弹弓射中了“强盗”拿着手榴弹的手。“强盗”未曾设防,手一抖,手榴弹掉到了地下。李亦东不加思索恶虎下山般扑了上去。他用手枪狠狠砸了强盗的头,接下来便将他铐了起来。一切都在十几秒钟之内完成。可惜这一幕江白帆在恍惚间,竟完全没有看到。江白帆想这回立功受奖可是没有份了,于是便又觉得有些懊丧。 李亦东亲自把“强盗”送进监狱。在铁门“哐”地关上时,“强盗”说:“再见!” 看守厉声说:“死到临头,你还跟谁再见呀!” 李亦东说:“不,我们的确还会再见。我会亲眼看见你死。” “强盗”一笑,说:“老兄,我没那么容易死。我昨天算过命,这几日我会有一点小灾,但有惊无险,三天之内就能化解。你可小心点哦,我一出来,你一家三口的命就在我手心里攥着了。” 李亦东冷冷一笑,说:“那就走着瞧。” “强盗”于是又说了一声:“再见。” 李亦东出了门,对看守说:“你们看紧一点,小心这小子越狱。” 看守说:“听他话说得人,咱这监狱几十年里还没有人跑出去过,他说跑就跑得了?” 李亦东想想也是,便浑身一松。 这天晚上,重案组几个同事都聚在“北方之珠”喝酒唱歌,欢庆胜利。江白帆也去了,喝酒时他想起自己的行为,多少有些心虚,便拼命向李亦东敬酒。渐渐地,大家都有些醉意。组长说:“亦东呀,叫我说咱们这里还就只你一个人天生是块当刑警的料。啥事鼻子一嗅,就能嗅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李亦东说:“说得太对了,还是组长你知道我。我他妈的自己也常想,从部队一转业咋就正好转到公安来了?来了不说还立马干上了刑警。要说一个人一辈子碰上个适合自己做的事也挺不容易是不是?巧了,我这就碰上了。我这辈子就是喜欢干这个事儿,你们猜我管自个儿这活儿怎么叫?人类清洁工!咱是给这人类清除垃圾的人,可了不得!” 大家便都说咦呀呀,这名字叫得太好了。这么一叫,还真能叫出咱的一些威风来哩。 江白帆本来就不会喝酒,因心虚而给李亦东敬酒时,自己也扎扎实实地喝了好几杯,醉意就显得更浓重一些。江白帆大着舌头说:“别说大话了。这世界你打扫得干净?那还不跟街上的脏一样,头天清扫了,第二天还不又回去了?没准比头一天还脏哩。刑警这事儿,我想通了,再威风我也不想做。今年我就会打转业报告,宁愿摆小摊儿挣点小钱,也不想干这个。” 一伙人便都醉醺醺地叫道:这是什么话?咱刑警还不如小贩子不成?看那些小贩子,见咱李哥一个个都吓成孬种。 李亦东骂道:“你爹妈给你起名儿还起得真好,江白脸儿。看你那小白脸就晓得天生不是当英雄的料,一说当狗熊就来劲儿。” 换了平常,江白帆顶多也只敢在背后咕噜几句,可那天有酒垫底,胆子也就壮了些。江白帆说:“狗熊怎么样?英雄光荣,可英雄流血;狗熊窝囊,可狗熊吃肉。一人都落上一头。” 好在李亦东喝多了,脑袋有些晃晃的,没能听清江白帆说些什么。江白帆也喝多了,最终也并不知道自己讲了什么。 这天的晚上李亦东和江白帆都是让人扶回去的,两人回家都吐了,但也都没有把脑子吐清醒。所以这一夜他们都没做梦。 三 大雨是从半夜里下起来的。北方的雨有时就和北方人的脾气一样,说来就来,而且也没个从小到大的过程,一来便拿出个凶猛架式。雨点打在房顶上就跟石头往上砸似的。好多人家的小孩子都吓得只哭。李亦东因为醉了,再加上撉康翑已经抓起关进了牢里,心里没事,便有一种任你石头怎么在顶上砸都不醒来的状态。直到早晨五点半电话铃急剧地响起来时,他才清醒。 醒来他先愣愣地看着电话发呆,然后觉得尿已经憋到了自己承受不住的地步,便一跃下床,冲进厕所里撒尿。在唏哩哗啦的声音中,他侧耳听着仿佛越来越急促的电话铃声,暗想,昨儿才把撉康翑那王八羔子逮着,也不让咱休息几天?刑警队又不是只剩了我李亦东一个人,出了事儿好孬还可以找别人呀。这么想着,他滴尿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屋里的电话铃仍然不屈不挠地响。李亦东撒完尿,回到床上,它还不歇下。李亦东心说这人比我还犟哩。然后抓起了话筒,李亦东说:撍剑空冶鹑诵胁恍校繑电话是监狱里打来的,正是昨天那个说他监狱里从没跑出过人的看守。看守没了头天的底气,话音里全是鼻腔,好像正哭着。看守说:摯永匆裁幌抡饷创蟮挠辏嘤那浇杏晁菟至耍辶撕眉讣洹D歉觥歉觥瓟看守没说完,李亦东脑子里摵鋽一下子闪过撉康翑的面孔。撉康翑站在牢房铁门背后阴毒地同他再见时的样子浮雕般显示出来。李亦东的心猛然一提。 他吼叫起来:“你们把‘强盗’放跑了?” 看守说:“不是不是,不是我们。是雨水把后墙泡酥了。墙垮了。他……就自个儿跑了。”李亦东“叭”地放下电话。他火速地穿衣套裤。拿了枪便要出门。走到门口,突然看到门背上女儿画的一张坏蛋向警察投降的画儿,那坏蛋的脸就像“强盗”的脸似的。李亦东怔了怔,一股冷汗冒出。他调回头,几乎是跑进卧室,把正睡得迷糊的老婆推醒。 李亦东的老婆小梅说:“什么呀,你忙还得让咱陪着不是?” 李亦东说:“小梅,快醒醒。马上收拾点衣服,带上妞妞,到乡下你姑那里避几天。” 小梅清醒了过来,说:“啥事?我才不去哩。”李亦东说:“我的姑奶奶,我求你了。 我昨儿抓的那个‘强盗’,就是打死陈哥的那个,半夜从他妈的牢里跑了。这狗日的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他说过他只要出来,非要咱一家人的命不可。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在哪,你想你能留在家吗?“ 小梅一听立即就傻了。李亦东拍拍她的脸,急道:“你是听到没有?” 小梅“呜”一声就哭了起来,说:“这叫啥日子?你抓人,叫咱娘儿俩个也不活么?妞妞就要考试了,这一走人你还想不想她上高中?咱厂里正安排人下岗,我这一走,还不正送上门去?” 李亦东说:“啥时候了?还管那些?没命了啥都没了,有命在,啥都会有。” 小梅说:“有命就啥都有了?有命照样会啥都没有。” 李亦东急得跳脚,说:“你倒是走不走?我告诉你,你要是整得我没了老婆孩子,我走到你坟边要是掉泪蛋子我他妈就不是人。” 小梅嘴里呜呜呜地哭着,人却下了床,急急忙忙地把女儿妞妞叫醒,三下两下清了个旅行包,跟着李亦东一起出了门。李亦东四下张望着,见没有什么可疑迹象,便拦下一辆“的士”,一直把她们送到火车站。 到车站李亦东找到做路警的朋友小孙,低声地交待他一二三四事项,小孙说:“大哥放心去,我负责把嫂子和侄女儿送到,保准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事儿。” 李亦东同小孙朋友的时间很长,对他办事自是一百个放心,可纵是如此,他在同老婆小梅道别时,心里依然有些酸酸的,喉咙里有股不明来处的汁儿往外涌动。 小梅倒是不避闲人地哭了起来,哭时且说:“亦东,我告诉你,我回来时,你要是不好好的一个人来接我,我就不依你。我立马…就出去风流,叫你当乌龟王八蛋。” 李亦东说:“放心放心。咱在你这敌营十八年还没呆满期哩。”小孙笑道:“瞧你这两口子,死到临头还在这里打情骂俏,这叫啥事儿呀。” 李亦东出了火车站,便拦了辆“的士”,疯似地往监狱里赶。赶去除了看到垮下的泥墙外,再便是看守那一张哭兮兮的脸。李亦东拍桌子踢板凳地发了通脾气,发得监狱里几个领导都一肚子火,背过脸纷纷骂道:刑警队有什么了不起?未必就没出过错儿?墙垮了还不跟你抓人时一开枪正好碰上个瞎火一样?弄得咱好像都跟罪犯一伙儿似的。咱没钱把泥墙修成砖的,还不是上面把钱都拨给刑警去了? 李亦东发完脾气顾不上听那些回骂的话,拔腿往局里奔去。一进重案组办公室,便发现气氛十分压抑。组长的脸色发青,仿佛刚从染缸里捞出来一般。李亦东进门便骂:“那帮王八蛋,不晒太阳不吹风,交给他一个犯人,以为交给他一个扫帚呀?不当事儿似的。咱把那家伙弄进去,是用命换来的!那看守,长得跟江白帆似的,小白脸儿,我恨不得拧了他的脖子。” 李亦东骂了半天,屋里没人响应。大家的脸色都很难看。李亦东说:“咋啦?咋都不说话了?” 组长说:“亦东,昨儿那个用弹弓帮了你一把的人……” 李亦东说:“找到他了?我还不晓得是谁呢?……嗨,可惜人跑了,白帮了。哎,就是白帮了我也得去谢人家一把才是。” 组长说:“是‘强盗’找到他的。今儿一早……卸了他的……两只胳膊……” 李亦东瞬间惊得呆住了,一张大嘴愣张在脸上,仿佛合不拢去。组长艰难地说:“那是个孩子…还没满十五岁……” 李亦东带着他那副错愕已极的神情,颓然坐下,然后眼泪流了下来。组长说:“‘强盗’留下话了:一句是说‘李亦东没看到你,我可看到了’。二句是‘告诉李亦东去备三口棺材’。” 李亦东的手正抹着自己的眼泪,听完组长这一说,顺手便扬起一拳,砸在组长的桌子上,组长桌子上的一块已经缺角的玻璃板顷刻粉碎。李亦东暴吼道:“他娘的!就算老子要备也得备四口,你他妈‘强盗’得趴在咱底下。” 组长说:“局长马上要过来开会。你老婆和孩子必须得找个万全之地隐藏起来。我姐夫在舟山群岛那边部队里,我跟局里说不如让你老婆和孩子到那边散散心去。‘强盗’就算有再多爪牙,也顾不到海岛上去。局长说可以。你说呢?” 李亦东呼哧呼哧地出着粗气,还没来得及回答组长,局长就进来了。 四 李亦东一散会便赶去了医院。失去胳膊的男孩上身被白色纱布裹得严严的。他的脸色如同纱布般苍白,两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由楼上渗下的污渍浸染了天花板的墙角,仿佛一只脏狗趴在那里。一个中年妇女坐在窗边呜呜咽咽地哭着。李亦东走到床前,那孩子的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他认出了李亦东,脸上露出几丝苦笑,无力地说:“下回…再…帮不了您了。” 中年妇女哭泣道:“你还要帮呀,你不要命了?同志呀,大哥呀,你就饶了他吧。” 李亦东腮帮子紧紧的,牙齿把唇都咬出了血。李亦东说:“孩子,我一定给你报仇。我要他用命赔你的两只胳膊。”他说话时,血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一直滴到被他汗水湿透的白色T 恤衫上。 根据局里的安排,江白帆和重案组另一名刑警小高都住进了李亦东家里。李亦东睡里屋,他俩睡外屋。李亦东对这一安排十分不满,但局长板着脸说:“抓‘强盗’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局长是领导,不听他的不行,李亦东无可奈何。 这天的夜里,李亦东领着江白帆和小高开车奔了好几十里,在郊区跑了好几个点,把过去同“强盗”有关系的人都查了一遍,没有一个人知道“强盗”的藏身之处。回到家时,已是半夜。李亦东懒得洗澡,用凉水冲了一把脸,便仰头躺下,枪也抱在怀里。 南方人江白帆却不能就这么一身臭哄哄地睡下。他必须冲凉。李亦东家的卫生间很小,点着一只很小的灯泡。江白帆走进去感受这昏暗灯光时,便暗暗骂道:省电省得连光亮都不要了,未必就穷成这样子?骂着便拧开了淋浴头。水是温的,淋在身上十分舒服。江白帆觉得只有这样浑身上下好好冲洗一番,才能将一天的疲惫冲洗干净。所以,他因为舒适嘴里还哼着曲子,依然是东边的美人和西边的黄河。 但不料冲到一半时,他看到了卫生间那扇小小的窗口。江白帆突然想起这房子的出水管道是嵌在这扇窗口的旁边。李亦东家纵是住在五楼,却仍然排除不了“强盗”会顺着管道由这扇窗口爬进来干掉李亦东的可能性。这一想过,他不禁浑身发起抖来。如果“强盗”正好在半夜这时分出现?如果他在窗外听到里面有人洗澡,他能不以为那就是李亦东?他甚至进也不用进来,端着枪对着里面扫射一通不就行了?卫生间只一个平米多一点,无处藏身,瞬间就能让一个人身穿百孔。这不跟关笼子打狗那么简单?想到这一点的江白帆愈发觉得“强盗”不在这时出现又会留在何时?腿便一下子软得挪不动步子。 偏这一刻,似乎有风,向外开着的玻璃窗咔咔响了几声。江白帆一阵惊悸,脱口便喊一声:“强盗!”然后顾不得自己赤身裸体,撞开门便往外奔。他业已涂了一身的肥皂沫便顺着身体往下流,流到他自己脚下,把他自己滑倒。 在江白帆发出惊喊的一刹,李亦东一弹而起。他冲出房间,从滑倒在地的江白帆身上一跳而过,一直冲进卫生间。淋浴头还开着,里面什么也没有。李亦东掉头而出,一把推开客厅的窗子,从客厅的窗口能看见卫生间的窗外。在那里,除去如水月光照耀着红色墙砖,令这夜晚散发无限温馨外,什么也没有。 小高也醒了,提着枪问:“出了什么事?” 李亦东横了江白帆一眼,说:“问他好了。” 小高回头看江白帆,江白帆刚从地上爬起来,还没回过神,小高看了他便不由发笑,说:“咱这里可都是爷儿们,你裸着个体勾引谁呀?骨头没骨头,肉没肉的,咱就是个同性恋,也犯不着找你这型号的是不?” 李亦东说:“就你这号警察?我要是‘强盗’杀你都嫌丢人。”江白帆返身跑进卫生间,外面传来小高的笑声。江白帆想,“强盗”要真的嫌杀我这样的人丢人,那倒好了。只可惜他杀人杀红了眼,哪里还会去分你这号和我这号的? 这天夜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次日小高在办公室里大谈江白帆如何有如“出水芙蓉”,整个重案组都笑了个人仰马翻。组长说:“就他还芙蓉?别糟塌咱中国字儿。” 小高说:“那该说个啥?” 组长笑道:“也就一只出水鸭子吧。还是只没毛瘦鸭。” 刚刚从人仰马翻的状态下恢复过来的人们便又一次人仰马翻过去。 那一刻的江白帆心里气闷得恨不能掐死小高,可是连组长都跟着一起笑他,他便不能这么做了。在这里他不单是少数,而且是孤独一人。所以,他除了假装潇洒地陪着干笑两声,再无他法。心里说:他妈的他妈的,这地方实在是不能呆了。 当办公室笑得人仰马翻之时,李亦东并不在场。李亦东一清早根本就没去局里。他同小高江白帆一起在小吃铺就着豆浆吃了两根油条。喝豆浆时,他端起碗来,一咕噜地往喉咙里倒。倒到一半,突然有两个人影从他身边晃过去。那一刹,他仿佛觉得有枪在何处对着他,脑子里便嗡了一下,情不自禁“叭”一下放碗在桌,弹簧一般跳起,把一边的小高和江白帆都吓了一跳。李亦东四下看看,毫无异常情况,便有点面子拿不下来,他笑笑说:“要屙稀了,哪里有厕所?” 小高说:“街口不是么?” 李亦东便离开他二人,去了街口。行至街口厕所门边时,李亦东还真有屙稀的感觉,于是顺便就走了进去。厕所里不断有人进出,李亦东蹲在那里,眼睛却警惕地留意着进出之人,仿佛每个前来上厕所的人都有“强盗”之嫌。一直屙完,李亦东边提裤子边想,如果自己被“强盗”折磨成这个样子,那还是个人么?想着不由恶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强盗”。 李亦东从厕所走出,一个肥胖子迎面进来,与李亦东擦臂而过。李亦东突然定住,他回过头看着那胖子,心里似想起什么。胖子突然见李亦东盯着他不眨眼,连连地后退,说:“我知道你是谁,我可没犯啥事儿。”李亦东一笑,便走了出去。 这胖子令李亦东想起一个人。那人几乎胖得跟厕所里遇见的这个一样,人都叫他“肥熊”。 肥熊在桥南废品收购站过磅,曾经被“强盗”割掉一只耳朵。有一回李亦东抓到肥熊的一个手下,审讯时得知肥熊一直在寻找“强盗”报仇。李亦东一激灵,想,说不定肥熊会知道一点“强盗”的蛛丝马迹。于是李亦东一车坐到了桥南。 废品收购站的老头说:“这些天咋这么多人找肥熊呢?” 李亦东就问还有谁找过。老头说:“谁?男的女的都有。准不是啥好事儿。他剩下的耳朵大概也不想要了。” 李亦东说:“那您知道他在哪不?” 老头说:“我就是知道我能说么?肥熊还不连我宰?” 李亦东便掏出兜里的证件,说:“我是警察。”老头说:“知道你是警察才不能说呀。 你走了谁能救我?肥熊只要一个巴掌就能把我从阳界打出去。“ 李亦东说:“我不是来找他麻烦的,我找他有点事儿商量。” 老头儿说:“邪乎,警察上门找肥熊,不是抓他就是训他,从来还没有说是跟他商量事儿的。这您就编得太不像了。” 李亦东被这老头儿贫来贫去的,贫出几分火来,说:“你咋这么多话?老得剩不下几个年头活,还不赶紧趁着有几口气多为人民做点好事儿。” 老头说:“咦,我原来以为你是个假警察,这会儿知道你是个真的了。这年头,就只警察仗着腰里有枪,才会这么着说话。” 李亦东气得七窍冒烟,可拿老头儿没辙儿。收购站两个中年妇女一直在旁边笑,这会儿一个瘦的走出来说话了。瘦妇女说:“大哥,我说您也别跟他耍嘴子了,他这辈子跟谁都这样。肥熊是他外甥,他啥也不会告诉您,您要有事儿,就赶紧忙着去吧。” 李亦东一无所获地出来时,已是中午。他憋着一肚子火走在刺眼的阳光下。只几分钟,他的头皮便被晒得发烫起来。一辆垃圾车从他身边擦过,垃圾中被风扬起的煤灰扑了他一脸。李亦东发出一串“呸呸呸”的声音,然后骂了一句很脏的话。 五 一连几天,‘强盗’就跟消失了似的,杳无踪影。所有该查的地方都查到了,就连肥熊,李亦东也费了老大不小的劲儿把人找到。但肥熊说他从来也没说过要找‘强盗’报仇。 他丢了一只耳朵,可保住了命,对于‘强盗’来说,已经是够给面子的了。李亦东先以为他说谎,丢了个眼色给小高。小高几个人暗中对肥熊动了点刑,肥熊嚎得有如天塌,但依然说的是原话。 肥熊说:“你们一大群人拿了枪跟他斗,都弄得有死有伤,我算啥?我啥也没有,就一身肥肉,我敢去招惹他么?” 李亦东一想,肥熊说的也不是不在理,便让小高放了人。走前,李亦东趁人不注意,塞了张纸条给肥熊,低声说:“真要知道时,打这个呼机。抓了他,对你没坏处。留着他,对你没好处。”肥熊翻着眼睛望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但却把纸条装进了口袋里。 这天的中午,有闷雷一阵阵从远天滚来。已是下班时间,江白帆正欲回家,他的“南方水妖”已经拿了执照,门面也租定,眼下正请人装修。江白帆的表姐再三叮嘱装修过程一定要监工,免得那帮小工用劣质材料来冒充。下午正好装地板,江白帆便对李亦东说想请半天假。 李亦东面无表情地说:“别说半天,你就是请一辈子假我也没意见。” 江白帆不知道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便去找组长。组长厉声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请假?告诉你,李亦东要是遇到事,你人不在场,可没什么好果子吃。”说完还补充一句:“知道你不想干咱这行,咱这行也不想要你干。可人没走前,你就得听我派活儿,你就还得干着。” 江白帆无言以对,只好讪讪地在办公室泡两袋方便面,心怀不满地把面条吃得嗦嗦作响。坐他对面的李亦东翻翻眼,懒得理他。面条没吃完,李亦东呼机响了。他低头一看,筷子“叭”一放,立马朝江白帆一甩头,说:“跟我走。” 江白帆说:“去哪?”李亦东说:“跟上就是。” 俩人出门便要了辆的士,一车坐到桥南。在桥头,李亦东让“的士”停下几秒,招手让路边一个戴墨镜的胖子上了车。江白帆认出这是肥熊。肥熊神色紧张,同李亦东低语道:“‘强盗’又出来了,听说这两天要摆一个酒席。”李亦东说:“在哪?” 肥熊说:“不知道。就这么个巴掌城,你本事那么大,还能查不到?” 李亦东说:“你咋知道这事儿的?”肥熊说:“请了我一个哥们。他打牌时顺口说的,说是‘强盗’要请客,有他,他没说地儿,我也没敢问。” 李亦东说:“你要骗我,你这辈子可就没日子过了。” 肥熊说:“我哪敢啦。我不敢得罪‘强盗’,未必就敢得罪您?要说起来,您比他还厉害。我本来也可以只当没听着的。想起您说的话,留着他,对我没好处,所以咬咬牙,心想还是告诉您为好。” 李亦东说:“这样想就好。知道地儿,立马呼我。抓了他,算你立功。”说罢便让肥熊下了车。 的士从桥南折回主街,李亦东叫了停车。江白帆说:“不回局里?” 李亦东说:“你跟着就是,多什么嘴。” 江白帆便没作声,心里却在暗骂:有什么了不起,天天吼七吼八,摆谱摆得像黑社会老大。老子冒风险花气力,倒来受你这份窝囊气。骂着,心里便有几份悲凉,心想这事做得好没意思。横直报告已经打了上去,顶多也就再干这个夏天,而这个夏天,也剩不下多少天了…… 走在前面的李亦东两手抄在口袋里,一副消闲溜达的派头,枪却夹在衣服里面。旁人看不出来,但内行人都清楚,这种溜达比大步流星地赶路还累,虽说步伐缓慢,眼睛耳朵却是一刻未闲,街路两边的人事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江白帆不是行家,他意识不到这点。无精打采地跟在后面。心说就你这逛街还能把“强盗”逛出来不成? 似乎就是江白帆想着这句话时,头上忽然滚过一个闷得让人窒息的雷声,紧跟雷声的是两下急促的枪响,仿佛是贴着雷边从头上划过。李亦东一下子闪到了墙角。他把耳朵贴着墙,聆听了几秒,立即判断出声音过来的方向,对江白帆高呼一声:“往东。”拔腿就往东跑去。 街上已经大乱。人们四下乱窜。混乱中尚有人叫喊:“强盗”又杀人了。 江白帆站在混乱的街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猛然见李亦东一声高喊随即飞速朝东奔跑,便也赶紧尾随而去。只是,江白帆的腿在枪响之后,突然好像不是自己的腿,跑不起速度来。 只一会儿,跑在前面的李亦东就从他的视野里消失。 李亦东跑到夜来香餐厅门口,见一些吃得油光水滑的食客们夺门抢窗地往外奔着。他一把揪住一个人,一看,认识,是税务局的刘科长。李亦东说:“这里面打枪?”刘科长苍白着脸,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是呀是呀。你快松手呀,枪子不长眼睛哩。”李亦东便用手拨开他,逆着逃跑的人们,贴着墙边往里冲去。冲到楼梯口,一个迎宾小姐没说话,只用手向上指了指,李亦东便又沿着楼梯冲了上去。他一直冲到了三楼。而三楼却是人去楼空,一片寂静。 李亦东用脚踢开一个一个包间,里面皆是空空。在踢开第八个包间时,他看到一个男人孤零零地坐在一派杯盘狼藉之中。那人面色惨白,极度恐惧和极度痛苦的神情布满脸上。李亦东大吼一声:“什么人?!”刚吼完,他看到地上的血。鲜血从那人的座位上一直流到桌子底下,又一直流向门外。 李亦东说:“谁开的枪?”男人无力地回答一句:“‘强盗’。” 李亦东浑身一凛,身体情不自禁地往墙边隐蔽。男人说:“已经走了。” 这时楼梯口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江白帆和几个巡警冲了上来。李亦东松了一口气。他走到窗口,想看清“强盗”从哪个方向逃匿而去。窗下是一片低矮的屋顶。因空气污浊,百米之外便灰蒙蒙的,瞰眺莫见。李亦东心里便有些发沉。 审问现场男人的江白帆突然尖叫起来:“看他的腿。” 李亦东最厌烦这种大惊小怪的声音,他认为既做警察,就再也没有惊喊怪叫的权利。但还是扭头看去,发现曾经孤独地坐在那里的男人双膝已经血肉模糊,似被枪打。李亦东一跃而前,说:“他为什么开枪?” 男人说:“他要的就是我的腿。” 李亦东说:“你是什么人?” 那男人停了几秒方回答:“我是二黑。”说完他便晕了过去。 李亦东被“二黑”这个名字震动得发呆。整个重案组的人都知道二黑是“强盗”的搭档,但这一次从“强盗”盗取文物到杀害三人,他们都没有发现二黑参与的踪迹。李亦东一直分析,是二黑与“强盗”分道扬镳了呢,还是二黑洗手不干了?但他一直没有想出个名堂来。“强盗”却在这时把二黑送到他们手上。 六 二黑醒来已是半夜。他的双腿已断,从此只能靠轮椅行路。做完手术的双腿已被白纱布缠得紧紧。他伸手抚着腿上的纱布,眼角淌下一行清泪。 天亮时,监守在医院的李亦东听看护说病人已醒,便同刚来的组长一起进了二黑所住房间。这是一个单间病房,是特为二黑安排的。李亦东和组长走到床边,见二黑眼睛晶亮晶亮地望着他们,李亦东便说:“你放心,这里很安全。” 二黑说:“安不安全都无所谓,‘强盗’他还不至于杀我。” 李亦东有些诧异,说:“是么?” 二黑说:“要杀他昨天就杀了。以我对‘强盗’的了解,一会儿,我还会收到一辆轮椅,而且这轮椅价格还不便宜。” 李亦东又说了一句:“是吗?” 二黑苦笑一下,说:“不太明白,是吧?‘强盗’从不做让人明白的事。而且我说了你们还会不信,他会亲自送来。” 正说时,一个护士小姐笑盈盈推了一辆进口轮椅进来,对二黑说:“这是您的朋友送给您的。他说他姓强,还说,如果有一个姓李的朋友在的话,就要他不要出来追他,追也追不到。他在这几天会专门去拜访姓李的朋友。” 李亦东和组长都大惊失色。二黑淡然一笑,说:“这就是‘强盗’。” 李亦东平静了一下自己,说:“据我们了解你是‘强盗’最铁的搭档?” 二黑说:“以前是。” 李亦东说:“现在呢?” 二黑说:“自从他杀了三个人后,就不是了。我是玩古董起家的。我低价收,高价卖,也指示过人盗墓,偷窃,当然也走私,这些帐我都认。但我从不杀人。东西可以没有,钱可以想办法弄,但人不能杀。两手鲜血淋淋,就算有钱过富日子,也没办法过得心安。所以‘强盗’为了那个鼎连杀三人,让我觉得恶心,就坚决跟他分了手。” 李亦东说:“他就为这对你下毒手?” 二黑说:“当然也不光是这个。他杀了人,亡命天涯,顾不了手上的事。本来应送到他那里的货,人家找不到他人,就送到我这里了。我虽不杀人,但也不是善人,送上门来的东西,条件讲得合适,我为什么不要?” 组长说:“还有呢?” 二黑说:“还有,他被抓了,当晚他的弟兄都来投奔我,说他非死不可,硬要让我做老大。结果他当晚就跑了出来。弟兄们虽说在外混,手上都不干净,可也不想杀人,弄得自己命不是命。所以都来找我讨主意。我说你们愿意回去跟他,我不欢送;不愿意回去的,我照留。‘强盗’不干,要我把他的人都还给他。我不能背叛弟兄们,没有同意,同他大吵一架,翻了脸。‘强盗’就是‘强盗’,他不知使了啥招,把他的弟兄都弄了回去。弄了回去,我也没意见。咱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可‘强盗’不知听了手下哪个人的挑唆,硬说是我离间了他的弟兄,要给我一个教训。他声称办一桌和解酒,结果我上了当。他原本要用枪子打我的嘴。我说你打烂我的嘴还不跟打烂我的头一样?你何不就直接了当说要我的命?‘强盗’说你帮过我,我不想要你的命。既然打嘴不行,那就用腿来换吧。就这么给了两枪。瞧瞧,我今天能在这儿用嘴跟你们说话,是我的腿换来的。”二黑说着自嘲般笑笑。 李亦东说:“他现在住在哪里?”二黑说:“在‘强盗’眼里,你我都仇人一个。你不知道的,我也全都不知道。” 组长瞥他一眼,说:“真这样?” 二黑说:“他把我弄成个废人,我干嘛要替他遮掩?当然了,如果我听到啥风声,一定告诉你们就是。对我来说,这世上没他比有他好。” 李亦东说:“我信你一回。要是信错了,你可没得第二回了。” 二黑说:“这话我认。”这天夜里,李亦东在局里分析案子太晚,组长便让他开车回家。重案组有两辆车,组长开一辆,另一辆便放在局里停车场上,白天谁有任务谁开,晚上便留在值班室以防万一。 江白帆和小高因暂住李亦东家,自然也在车上。汽车很快驶上了街。夜已更深,街上空寂无人,只有路灯孤独地亮着。 小高有点感冒,猛烈地在车上打着喷嚏,打得鼻涕横流,江白帆便笑道:“一个大男人,喷嚏打成这样,也够呛。” 小高说:“啥地方规定男人不能这样打喷嚏了?”说时便回头在车上找纸巾。一回头时,便发现后面有辆车。小高说:“这么晚了,还有车在外面跑呀。” 李亦东说:“有车?咋没见车灯亮?” 小高说:“有街灯,还不赶紧省电。” 李亦东笑道:“跟你妈似的,眨巴一下眼睛,也得把灯关一下,好省电钱。” 李亦东说罢,小高和江白帆都笑了起来。笑声中,后面的车赶了上来。那车开得颇快,转眼就要跟李亦东的车并行了。李亦东突然心里“嘭”一下,有如爆炸。他猛然一踩刹车,以急剧的速度后倒行。小高和江白帆两人猝不及防,脑袋连连地撞在车壁上。没等他们惊叫出来,便已听到连珠炮一般的枪声。 但因李亦东的车后倒及时,业已错过了子弹。李亦东说:“趴下!”然后猛然地打着方向盘拐向人行道,从人行道上插入一条小巷,再由小巷折回了局里。车在停车场泊定,李亦东跳下来,查看车头。竟有五粒子弹打在上面,所幸没有击中要害。李亦东高声地骂了一句:“娘的!” 坐在车后的小高和江白帆半天下不来。听李亦东在车外骂人,脑子方清醒。小高下车后,心有余悸,说:“我的妈,差一点就光荣了。” 江白帆浑身发软,心跳如跑马,腿亦颤抖个不停。他是第一次遇上如此惊险之事,想想那枪声,就连回到办公室的气力都没了。 李亦东依然在骂:“狗日的‘强盗’,害咱组里还得拿钱去修车。” 小高说:“那算个啥?命捡回来是大事。我说亦东,你咋就知道来者不善呢?” 李亦东说:“咋知道的?直觉。闻出气味来了。”小高说:“真他娘的狗鼻子!你爹妈可真是专门为咱公安生了个警察。跟你这一比,我和江白脸都该回家种地去才是。” 李亦东说:“种啥地?把‘强盗’抓了再回去种地。” 这一夜,他们便蜷在办公室的椅子上过了一夜。李亦东透过窗户,望着满天的繁星,心说,咋就能让“强盗”逼得过这种日子呢? 七 惊人的信息终于来到了。那是出了院的二黑派人送来的。有人要在三天之内给“强盗” 送一批货。因为重要,“强盗”将亲自接货。接货地点设了三处。一处是城内天鹅宾馆,一处是郊外李家屯,还一处在城西废矿井。重案组立即开紧急会议,布署行动。根据以往“强盗”活动的规律,他最有可能出现在天鹅宾馆。因为“强盗”是个喜欢舒适的人,同时也因为宾馆人来人往,不易被人发现。组长说重点多半应放在这里。李亦东却持了否定态度。李亦东说,以往他是喜欢在这里。可这会儿,他是通缉要犯,知道咱把宾馆都盯死了,他敢往这火坑里跳?江白帆说,说不定强盗吃准了你这么想,偏往那里去呢?李亦东眼睛一瞪,说:“没你说话的份!”江白帆的脸一下子变成酱色。他想说什么,声音却只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吐不出来。 李亦东却看都没看他一眼,自顾自地讲个没完。他把“强盗”做事的习惯和他的性格分析了一通。分析过程中,他突然觉得“强盗”这次设定的三处接头地点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仿佛不像“强盗”所为。他不由顿下话。在他一顿之间,组长接过话头,将重案组的人分成了三个组。由副组长带人进驻天鹅宾馆,李亦东带人去郊外李家屯,而他自己则带人去城西废矿井。分配完后,组长问李亦东:“亦东你看如何?” 李亦东的脑子被卡在“强盗”这次行动何故怪异的推测上。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组长已经安排下人员。李亦东想,不管怎么说,有了线索,是真是假,反正都得查。就算有疑,也得带疑去做。这是行规,干比不干强。这么想过,也就没把心里的疑虑说出口。李亦东说:“还是我去城西废矿井吧。你年龄一大把,何必去吃那份苦?再说那一带我比你熟。” 组长想了想,便同意了。李亦东又说:“城西废矿井的条件太艰苦,地形又复杂。我带江白帆去可能应付不了。我想让小高跟我。” 组长说:“糟,扫黄组这两天打击卖淫嫖娼有大行动,让我抽调一两个人去帮忙,我已经答应把小高支援过去两天。” 李亦东说:“咱这里重要还是他们抓妓女嫖客重要?” 组长有些不悦,说:“话可不能这么说。” 李亦东说:“那……让小江跟小高对换一下可行?万一真遇上‘强盗’,动起手来,你想想,江白脸这架式能行?没准‘强盗’打不死,倒把他打死了。就算没遇上,江白脸能一老一实呆在那地儿?” 江白帆气得面孔发白。他一句话也没说,显得有些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可他知道,他的颓然是做出来的。城西废矿井是个什么鬼地方,他清楚得很,就算“强盗”不出现,光是埋伏在那里被虫咬遭蛇缠,也够让人心惊了。不让他去,正遂了他的意。江白帆心说,你看不起我又算什么?反正我又不想当英雄,这辈子能平安地活着,小人物就小人物,平庸就平庸,哪个活法不都是一活?谁更自在还不一定哩。 组长同意了李亦东的要求。江白帆仍然一言不发。倒是小高兴奋得不行,连连说:“太好了。李哥能看上咱,是咱的福份,咱就愿意跟李哥行动。那才有个干头!” 李亦东见小高如此,脸上便满是笑。他瞥了一眼江白帆,心里对自己一脚踢开他也有些愧疚。江白帆伛腰驼背,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眼睛盯着自己的脚,一声不吭。李亦东一看不打紧,刚刚生出的一点愧疚立即烟散而去。李亦东最是讨厌江白帆这副样子。成天都死鱼似的没个精神气。李亦东想,这脸儿,哪里适合当警察?当个嫖客倒是满不错的。第二天下午,李亦东穿了便衣,带着小高,埋伏到了城西废矿井。随他同时行动的还有十几个武警战士。李亦东恐怕埋伏的人多,容易暴露,便安排他们在废矿井隔壁的一家小化肥厂待命。约定发生情况,枪响出击。 城西废矿井是五十年代大跃进时候挖掘的一口小井,曾经出过一些铁矿石,但因乱开乱采,影响近旁国企铁矿有计划有布署地开采矿层,八十年代后,便被废弃了。废矿井东头便是国家铁矿。矿山并不景气,年年亏损,一副落败的样子趴在那里。附近一些个体小企业,便常雇人夜里来矿山偷窃钢材或是机器。 废矿井西头是一座臭水塘。因距矿山太近,长年污染,早已无鱼,气温稍高,便散发一股恶臭。水塘附近曾经有过的十来户人家也都因此而迁离。因无人气,塘的四周便长满荆棘野草。人若进去,立即便被淹没,蝇虫小咬蜂涌而上。 与这片荒草地隔塘相望的是一座小树林。越过树林后,方开始有零星的菜地和人户。一条铁路擦着树林的边缘,绕过水塘,从铁矿横穿而过。不时有火车鸣叫着风驰电掣般远去。 李亦东和小高临近黄昏,才在草丛中几株灌木下找好埋伏点。从这里可以对废矿井作全景式观察。小高在清除身边杂草时,骂道:“娘的,真的是当强盗呀,找这么个好地方来接货。整个跟演电影似的。” 李亦东笑道:“这会儿像演电影,半小时后看你还说像啥。” 小高说:“像啥?” 李亦东说:“像人肉包子呗。这草堆里的蚊虫小咬多久都没吃上肉了,今儿咱俩算是给它们打牙祭。” 小高说:“有蛇不?” 李亦东说:“难说没有。” 小高说:“我的妈也,那你应该让江白脸儿上这里来的。” 李亦东便笑,说:“咋啦?你后悔跟我了?” 小高说:“咱啥时候说过这话了?只不过觉得江白脸儿最应该来这地儿锻炼锻炼。要不他那样儿,多久才能像个警察。” 李亦东说:“他咋锻炼也锻炼不成个警察。我倒觉得凭他那张白脸,倒能练成个嫖客。”李亦东说完便笑了起来,小高亦忍不住大笑。夏风扫荡着四周萋萋荒草,发出簌簌的回响,将他俩人的笑声化解在其中。 这天的晚餐就是啃了两个干馒头。李亦东带了两包四川榨菜,就着榨菜吃馒头,倒也觉得味道不错。夜色很快降临了。天黑过后,邻近的矿山也静下许多。风的声音便愈加响亮。 最安静的境界往往不是无声无息,而是只有某一个声音,因为这声音的单纯倒给人一种静得人的感觉。小高觉得冷寂得慌,不时地耸耸肩,挑起些无聊话题,好让自己觉得自己还活在人世。李亦东却心思重重,不愿多言,更愿多想。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小高答白,脑子里却在清理着关于“强盗”的一切线索。 夜就这样深了下去。约摸十点左右的样子,废矿井影影绰绰出现几个人影。李亦东捅捅小高,低声道:“有戏。” 小高一激凌,立即抓紧了枪。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向矿山方向移动。李亦东说:“几个?”小高说:“五个……不,六个…七个…八个…九个……” 李亦东说:“不对劲,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未必是小偷?我的天,可别搅了咱的局。” 他的话音没落,矿山那边突然灯光大亮。一阵咋响中,几十个人举棒扬棍地从矿山里冲了出来,边跑边高喊着:“抓小偷呀!” “一个也不要放过!” “从两边包围!” 适才鬼鬼祟祟向矿山移动的人,惊慌失措,掉头便跑。一直朝着李亦东和小高埋伏的荒草丛跑来。李亦东说:“糟了!”还没来得及思索,跑在前面的人已经逼近了他们。小高说:“这他妈的咋回事呀。”正说时,便见有人被抓。矿上追出来的人,不分青红皂白,抡起棍子就打。一声声的惨叫,如利刀般撕裂着夜空。 李亦东赶紧拉了小高一把,说:“快跑。” 小高跟着他,不情愿说:“咱警察,跑什么跑?这还有面子么?” 李亦东说:“如果这抓贼是‘强盗安’排的呢?你我就是一个死了。咱不能不防。” 小高一听,脚步就飞快了。后面追赶的人越来越急。他们飞跑着,一忽儿便到了塘边。 几个窃贼已经跳进了塘里,向对岸游去。李亦东和小高站在塘边迟疑了一下。小高拔出枪,怒不可遏,说:“咱这是干什么的?” 李亦东急说:“不可开枪。对方是矿山保安,不是敌人。再说,一开枪,咱的人一冲出来,双方不摸情况,真打起来,后果不得了。更何况,如果这不是‘强盗’设计的,我们的行踪就会暴露。” 小高听李亦东如此一说,呆了呆。后面追赶者的脚步几乎可以听到。小高一调头,纵身跳入水塘,紧跟着李亦东也跳了进去。留下矿山保安一阵阵的叫骂在岸上。 李亦东和小高都识水性,游到水塘对面对于他们来说,是小意思。只十几分钟,他俩便上了岸。只是水塘恶臭难闻,一上岸小高便吐得天翻地覆。吐完就骂。骂完矿山保安,又骂“强盗”,骂得自己没了词,仍不解恨。 李亦东站在塘边,听他叫骂,眼睛却望着对岸。矿上的保安当然不会跳进水塘追至对岸。他们站在塘边,吼叫了几声,然后就带着几个被抓获的俘虏回去了。 整个过程不到一小时。李亦东想,这是不是“强盗”一手操作的呢?这之后,“强盗” 还会不会出现呢?如果出现了,而他们却离岗,结果会怎样?想到这里,李亦东对小高说:“骂好了?” 小高说:“把这辈子活下去的时间骂完,都不解恨。” 李亦东说:“那就再游回去吧。” 小高说:“我的妈也,还要游回去?”刚说完,又自语道:“他娘的,不回去还不行。离岗就是犯罪。” 李亦东说:“知道就好。”再次上岸时,俩人都有些累了。他们决定顺着来路,回到适才的埋伏点去。月光下的废矿井安静得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李亦东看了看手表,已是夜里十一点。心想,这事真的有些跷巧呀。难道二黑……没想下去,突然小高发出轻微的“哎哟”。李亦东一回头。只见小高双手掐着自己的腿,说:“李哥,我被蛇咬了。”说时便软倒在地。 李亦东心一阵惊悸,他赶紧一摸口袋,掏出一只皮匣子,里面放着药。幸亏放在内层,没能被水浸湿。李亦东将药填进小高的嘴里,背着他,大步流星地向矿山跑去。 李亦东跑到矿山大门时,背上的小高已经昏迷过去。李亦东大叫道:“我是警察!赶紧找车,他被蛇咬了。” 门口保安听到李亦东的叫喊,将信将疑地放他进来。李亦东掏出证件,往保安手上一甩,吼叫道:“快叫车,送他上医院。” 矿山保安见是真警察,行动倒也快,立即找来一辆面包车和几个巡厂保安。李亦东让两个保安送他去医院,然后又给了他们一个电话号码,叫他们到了医院务必打通这个电话。 李亦东目送着面包车远去,然后软软地坐在门卫房间里,一动也不能动。好几分钟后,一个保安说:“同志,要不要洗洗澡?” 李亦东摇摇头,然后站起来,慢慢走了出去。他又回到了适才的埋伏点。依然是静得人的夜晚。李亦东想,他娘的“强盗”,只要你今天露头,只要你落在我手上,老子就算是犯天大个的错误,也要在你身上捅八个窟窿。 然而直到天亮,“强盗”都没有出现。这是李亦东一生中最为窝囊的日子。 八 按照扫黄组的要求,江白帆同一个外号叫南瓜的警察,到城南小区一套单元楼里守点。 扫黄组抓到一个叫金花朵的妓女,金花朵交待出她们一共有五朵花。另四朵分别为银花朵、铜花朵、铁花朵、锡花朵。金花朵是大姐,因为跟红黑两道上的人都有染,竟也是个通天人物。 她接待的客人几乎都有来头,数起来共有八个最贴心的。她平时在几个花朵中笑称他们为“八大金刚”。局里对金花朵的情况早已了解,这次决定把她连根带底地干掉。 抓金花朵是秘密行动。被抓的金花朵经不住三审两审,便拿出一个小本,上面有一串呼机号码。金花朵说这都是我的人。 金花朵自己在城南小区买下了房子,两室一厅。金花朵说这里面每一分钱都是靠睡觉赚来的。 江白帆和南瓜的任务便是在金花朵的房间里,一个一个地打呼机。然后再把应呼而来的人,一个一个地抓起来。江白帆觉得这样的差事很适合他做。每打完一个呼机,便同南瓜坐在沙发上打扑克,打着还笑说:“这才是真正的守株待兔。” 南瓜是个胖子,在局里摔跤得过冠军。他领着江白帆一点一点地参观金花朵的屋里。一边看,一边骂。骂她的卧室里宽大无比的床和三面环墙的镜子,骂她的浴室窗台上的绢花和粉红色的洗浴液,骂她衣柜里各式各样的男式睡衣。骂完说,这样的女人,谁不想睡?难怪那些人有一点本事就来泡她。 江白帆便笑,说今天我们也来了,可是泡不到人。南瓜便也笑,说是倒让她的房子泡了咱哥儿俩。 这一天下来,江白帆和南瓜将金花朵八大金刚中的五大金刚抓到了手。因为是秘密行动,所以每抓一个,便把他铐在一间屋里,中午和晚上有人送盒饭来时,便将俘虏带回局里。抓到的人,多少都有那么点身份,觉得丢脸,也不敢乱吵闹,叫他们怎么就怎么。以致江白帆不时地长叹着说:“嫖客可真是好整呀。” 这天夜里,江白帆和南瓜也就住在了金花朵家。金花朵的浴室宽大舒适,比李亦东家那个强上一百倍。江白帆浸泡在温水里,全身心都有一股说不出的快意。心里骂道:“娘的,南瓜骂得也对。这样舒服的日子竟然被‘鸡’弄去过上了。我们出生入死,还抵不得她的一半。” 这一夜,江白帆睡得特别香,早上醒来想,看来我特别适合过这样的舒服日子。早饭时,扫黄组组长打来了电话,交待今日注意事项之一二三。完后,突然说:“听说李亦东不要你跟他?” 江白帆说:“是呀,他嫌我能力差,要了小高。” 扫黄组长说:“今早去局里,听人说昨晚上他们惨得不行。小高还被毒蛇咬了,差点没死掉,这会儿还躺在医院里。” 江白帆吓了一跳,说:“有这事?” 扫黄组长说:“完事了,自己回组里问去吧。那蛇差不点就咬到你腿上了,是不?” 江白帆放下电话,心里怦怦地跳个不停。他想,如果是他跟去了,那蛇咬的人可不就是他?他没小高机灵,说不定小命都保不住哩。想着,额上竟出了汗。 南瓜笑道:“还没咬你哩,就吓成这样子。难怪李哥看不上你。” 江白帆说:“谁吓了?热哩。打牌打牌。”说罢,两人又坐成昨天的姿势,继续“关三家”。南瓜打牌远不如江白帆会算计,所以连连地被江白帆关住三家。纪律交待不许赌钱,输的一家只好在脸上贴纸条。不到十一点,南瓜脸上已经纸条密布,模样十分滑稽。 十一点刚过,有人敲门。白帆说:“第七大金刚来了。”说着起身便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戴墨镜的男人。男人个子很高壮,身穿一件松松垮垮的T恤,颇为随意。 见开门者是江白帆,不觉微微一怔。江白帆说:“进来呀,大姐正在里屋等着哩。” 男人没有动步,说:“你是谁?” 江白帆笑道:“都是金花姐的人。今天三缺一,金花姐把你呼来了。”这都是事先编排好了的词。 男人通过门朝里望去,南瓜贴得满是纸条的脸正对着门口。男人嘴角露出几丝笑意,暗地里仿佛松了口气。 南瓜因为输了牌,心里有些烦,起身走过来,口气就带有几分急意,说:“进来呀,站门口磨蹭个啥呀?” 男人顿了顿,突然作一副恼怒的样子,说:“屋里放着两个大男人,还叫我来干啥呀?”说着欲往后退。 江白帆见他想退,心说来了还想跑?便就手把男人朝屋里一推,说:“进去吧。”就在他这一推之间,他突然感觉到男人腰里有硬邦邦的东西。不由尖叫出声:“有家伙!” 正走到门口的南瓜,一听尖叫,想也没想,便使着劲一头闯去。男人猝不及防,竟是被他撞得接连后退,后退时带动了抓着他衣服的江白帆。江白帆也被南瓜这一撞撞得发晕,忙乱之间,两脚乱移,竟又一脚将那男人绊住。恰是这一绊,男人没站稳,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江白帆也被他连带着一同滚下。滚到楼梯拐角处的江白帆爬起来揉着脑袋便骂南瓜。刚骂一句,想起那男人腰里有家伙,便又赶紧一翻身骑到那男人身上,顺手将裤兜里的手铐一头铐在栏杆扶手上,一手铐住那男人的手腕。 江白帆在做这些时,竟是没有遇到半点反抗。仔细一看,那男人恰巧一头栽在不知谁家放在楼道拐角的烤火炉上。烤火炉是生铁的,竟将那男人的头撞了个大血口,鲜血直流。墨镜也摔到一边,镜片粉碎。男人显然昏迷过去。 南瓜已经从上边下来,往男人腰里一伸手,果然摸出一把枪,说:“我的妈,真有枪呀。嫖妓带这玩艺呀?女人敢跟他睡?” 江白帆说:“快,弄点布来,他脑袋破了。流了不少血。”南瓜说:“赶紧先把他弄到屋里。咱可是只要活的,不要死的。” 江白帆搬动那男人时,突然被这张脸惊住了,尤其眼角上那道深深的疤痕,令他在突然间想起什么。他浑身的血仿佛都凝固一般,人几乎要虚脱。适才的勇气竟在瞬间消失殆尽。 他想起他曾经在东城街看到过的那张与李亦东对峙的脸和那脸上的肉瘤,想起他看过的相片上四溅的血迹和躺在医院里被卸下胳膊的男孩子。想得周身发麻。 南瓜说:“快开铐呀,你他妈发什么傻呀?” 江白帆这时候全身打颤,他用了毕身最大的力气,哆哆嗦嗦地说:“他……他……是… ‘强盗’。“局里所有的要人都在二十分钟内赶到。剩下的几大金刚嫖客抓不抓他们已经没了兴趣。关键是”强盗“抓着了。局里人来时,”强盗“仍然被铐在楼梯扶手上。江白帆和南瓜两个都不愿把他解下来关到屋子里去。因为,谁知道在这个解开和重新铐上的过程中,这个杀人如麻的”强盗“会不会再次逃掉呢?他们俩人都不敢冒这个险。于是他俩觉得就是让”强盗“在这里流血流死掉,也不给他一点可能再跑的机会。更何况,他们俩人都觉得一旦开了手铐,一旦”强盗“醒来并且反抗,他俩都没有魄力把他制服。于是”强盗“便一直在楼道的水泥地上躺到他慢慢苏醒。 醒来的“强盗”一看这阵式,长嚎一声,然后哀叹:“咋就栽在这地方了呢?还不如昨儿夜在废矿井让李亦东抓哩。” 闻讯纷然赶来的人很多,现场一片忙乱。城里电视台无线有线的都来了,报社的摄影记者也一来好几个。这一伙子人对着“强盗”倒着的地方,又拍又照。听说活捉“强盗”的警察是个小个子,并且目前正在现场,都激动得不行。一瞬间,江白帆便被人群包围。闹不清多少亮光在他周围闪来闪去。 此时的江白帆心情业已平静。他知道自己在不经意间,已然立下大功,创造了奇迹。但记者采访他时,他却说得很平淡。只是说,警察嘛,执行任务时,遇到可值怀疑的对象,总是要抓的。这种平淡,更是让记者们又感动又钦佩。记者自是不甘心他的这种说法,自顾自地提出许多问题来问他,有些问题令人哭笑不得。江白帆最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回答了这些问题。他想,只要我不瞎说就行了。 但是这件事在江白帆并没有瞎胡说的情况下依然发生了演变,内容成为这样:江白帆领着他的搭档经过长时间侦察,摸清楚“强盗”最近会到这栋楼里取一批货,于是早早就埋伏了下来。 在埋伏的这几天里。他们天天吃方便面或者啃面包。终于在今天,“强盗”出现了。江白帆他们同“强盗”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从楼上一直打到楼下。因为江白帆个头远远小于“强盗”,但他靠了智慧和勇气,最终将“强盗”制服,被铐在了楼梯扶手上。电视女主持拿着话筒说着这番话时,“强盗”所躺的地方正作为她的背景,地下的血迹历历在目。女主持异常激动,高出八度的声音竟可听见在发颤。 江白帆听着她的发颤的声音,突然就想到了李亦东。心说,你再怎么看不起我,可是要杀你全家的人却是我亲手抓到的。我再看你怎么说? 正是江白帆呆想着时,局长说:“是谁抓到的?” 有人指着江白帆,局长走上前,一看江白帆,脸上便堆起了笑,说:“好好好,小伙子,干得漂亮。果然不仅仅像一个演英雄的,更像个真英雄。干得好,干得好。” 江白帆赶紧恰到好处地敬了个礼,说:“这是我的责任所在。” 局长又说:“说得好说得好。有文化说得就是不一样。” 这边正热闹得一塌糊涂,而李亦东却浑然不知地坐在医院的床边跟小高分析“强盗”和二黑是不是再度联手了。小高已无大碍。分析之中,俩人也免不了嘲笑一番自己昨夜的窘境,然后你一句我一句地编着恶词骂“强盗”。李亦东说他一旦抓了“强盗”,在关押之前,非得让他吃点亏不可。小高说他完全同意。小高说这一把蚊咬之恨、蛇咬之仇老子还能搁在心里不报?俩人正闲谈着,李亦东呼机响了,里面显示出一行字:“强盗”已抓住,速回局里。李亦东看罢,惊得从板凳上跳了起来。小高急问何事,李亦东将呼机留言读了一遍。小高亦惊得跳了起来。俩人什么也不顾,甚至没办出院手续,拔腿便住局里奔。 李亦东边赶路边说:“娘的,是谁这么多事,咋不留给我来抓呢?不亲手抓着‘强盗’,这叫我咋解恨?” 李亦东赶回办公室,一进门便咋咋唬唬着喊:“咋就把‘强盗’抓着了呢?是哪个组抓的?” 江白帆坐在他的桌前剪着手指甲。他没有作声,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有人朝江白帆一努嘴,李亦东垮下脸来,说:“咱问正经话。这时候还开个啥心?” 努嘴的那位便说:“可不就是正经的?江白脸亲手把‘强盗’铐上的。不信你问他。” 李亦东立即瞠目结舌,望着江白帆开不得口。小高惊异道:“小江,真是你抓的?” 江白帆说:“碰上了,不抓怎么行?” 努嘴的那位又说:“江白脸这回可出尽了风头。局长使劲张着大嘴表扬他,几家电视台拍个没完。不信明天看报纸吧,头版上没准有他老人家的大照片。李哥,你可是辛苦一年,不如人家这一下子。啥叫运气?我以前总不信,这回可亲眼瞧见了,这就叫运气。” 江白帆不否认自己的运气,但他心里又想,就算是运气,也得靠咱有这份敏感呀?一碰衣服就算准他腰里有枪。还有,咱的勇气也不是没有。若不是怕他逃跑,揪他衣服揪得紧,咱那只脚能把他绊得滚下楼吗?想到这些江白帆心里也很坦然。 只是李亦东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神情有些颓然,有些惆怅,甚至还有几分凄凉。就仿佛这一刻他被人抓着了似的。 九 尤其令李亦东没有想到的是,“强盗”那晚上接货果然选择了废矿井。但还没走到地,就听到了矿山保安一片打杀之声。“强盗”虽知是抓小偷,但也不愿冒此风险,于是临时决定改地儿。双方约定下午去城南一家录相室交接货。一早,“强盗”接到金花朵的呼机。 “强盗”并非金花朵的金刚之一,但同金花朵有过几夜销魂。接此呼机,便想下午总是要去城南,不如上午便在金花朵处混上几个钟点。料不到的是,竟撞在了江白帆的手里。 李亦东知道过程如此,不由一声长叹。什么话都没说。 夏天没有过完,江白帆便被记了一等功,北方这个小城的整个公安局都没有出现过一个一等功功臣,江白帆成了头一份。于是记者再一次蝗虫似的扑来。抓强盗的英雄事迹经过层层报纸的报导和转载,已经越说越唬人了。内容变化得江白帆自己都不知道报纸上那个江白帆是不是他。先前李亦东搭档牺牲的事,解救人质的事,与“强盗”对峙着的事,抓黑子的事,全归在了江白帆身上。重案组的人每天都一边看报一边骂人。明里暗里都说江白帆这王八蛋简直是要名不要脸。 江白帆也觉得自己有着天大的委屈。他只有天天跟人解释说,这些他从来都没对记者讲过。记者都是些无孔不入者,啥事喜欢根据自己需要张冠李戴,既半瓶子醋且又要妙笔生花,于是花一乱开,不管是什么品种颜色,全都往一棵树上挂了再说。 局长读了那些报导都觉得有些过份,有一回在大门口见到江白帆,说:“咋的?你现在真去当演员了?” 江白帆百口莫辩,而且也受不了天天跟人解释之苦,便又委委屈屈地想要调走。料不到这信息竟是又被记者获悉,报纸上便特辟大半页的纸,写江白帆这一英雄在外光荣,在家受气的经历。然后又发下一大堆中国人窝里斗,容不得别人出名的感叹。文章里还暗示出有一个最容不得英雄的人,大家一看便知是指李亦东。李亦东看了也觉得这不是指自己又是指谁,一股火便冲上脑门子,揪住江白帆的领口要揍人。 小高急忙拦下,说:“人家现在是功臣是名人,放个屁上个厕所都要见报。这回没点你的名,就给足你面子了。你若揍了他,下篇文章你李亦东三个字非出来不可。你当心引起民愤。” 李亦东一转念,便也软了下来。暗想,罢罢罢,咱好孬还懂得个好汉吃不得眼前亏的道理。 这件揍英雄未遂事件,靠了小高这一拦,没有被弄上报纸,但却有人七传八传地传到了省局里。恰好那天,省局领导刚读完英雄在外光荣在家受气的文章,立即沉下脸来,当天便下发出一份文件。文件中指出,这种嫉妒同行、排挤英雄的事件,绝不允许再在我局发生云云。局长再见到江白帆时,便再不说演员不演员这样的话了,而是亲切地拍着江白帆的肩说:“小江呀,你是我们局的光荣。” 不多久,省局组织英雄事迹演讲团,点名江白帆是第一演讲者。这一来,江白帆就有了一个多月行走大江南北演讲的机会,并被各级领导接见以及同各级领导照相,且还为无数的崇拜者签名、接受她们的献花。江白帆成天泡在这样的场面里,于不知不觉间也泡出了一些派头。再次回到重案组时,说话口气都变了。重案组的人都忍不住磨着自己的拳头,想要揍人,就连组长也不例外。 只是没几天,江白帆就调离了重案组。省局指示对于英雄要用特别方式进行培养。局长想来想去,咋安排这个小白脸呢?终于想起他还颇有些文化,于是让他做了宣传处的处长。 这个提拔不仅令李亦东目瞪口呆,也令组长一口气堵得说不出话来。自己出生入死几十年,都还没得这份提拔的运气。于是开欢送会那天,大家都不发言,光是听得电扇嗡嗡嗡地响。江白帆没有介意,他想他现在的身份已与往日不同,大可不必跟这些下面人生气。于是他很和蔼地笑了笑,说:“重案组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地方,我在这里经受了严竣的考验,我现在的成长离不开在座各位的帮助。虽然我将走上新的岗位,但我不会辜负大家对我的期望,我会把工作搞得有声有色。” 组长说:“咱也没啥更多的话说,小江提到重要岗位,是好事,也是咱组里的光荣。不过,江处长,你交给我的调离报告,咋办?” 江白帆怔了怔,然后想起曾经有过的低落的往事,不禁一笑,说:“撕掉得了。” 李亦东说:“别撕,借给我用用。” 组长说:“你要这干啥?” 李亦东说:“抄一份呗。省得咱动脑子。” 李亦东的话让在场所有的人都一惊。惊过后,纷纷想,这事是咋整的? 十 李亦东辞职的话先前还只是说说。可说过之后,念头竟是停在那里不走了。李亦东老婆从舟山群岛回来后,被下了岗,女儿则根本连考试都没参加。李亦东找了无数关系,又交了一万多块钱的学费,才算把女儿弄进高中,但学校却不是好的学校。不是个好学校,考大学又如何能保证呢?李亦东的老婆小梅天天别着脸跟他吵,吵完就同女儿一起关着门抹眼泪。 两个女人忧伤的哭泣和痛苦的面容,令心肠坚硬的李亦东几欲心碎。 于是,他只得找到局里,请求局里看在当初他是因抓强盗而迫不得已转移家人的份上,出面为他解决老婆和女儿的问题。因为她们正是受这个牵连而外出躲避,方才导致眼下的结果。局里正忙着同省电视台商议如何将抓“强盗”的事迹改编成电视剧,如此大事摆在眼前,哪里又能顾得上李亦东的老婆以及女儿这一类的鸡毛芝麻?于是说,如果“强盗”是你抓的,这些事还叫事么?你老婆可以在全城挑工作做,你闺女能上最好的学校。可惜……没等后面的话说完,李亦东拍了一掌桌子,掉头而去。走在街上,李亦东觉得自己心寒彻骨,但却说不出寒自何来。 正是这天,行走在街上的李亦东见到一家名为“南方水妖”的歌舞厅想要转让的广告,心头一动,便寻去打听。一女老板领着他参观所有的布置,然后说,瞧瞧,咱这里是全城头一份的别致。别看开业没几天,生意也还不错。然后说她为啥转让,原因乃是同她合作的表弟最近提了官,没有时间顾这里了,她一个人做不过来。再说表弟既然提了官,替她找一份靠得住的工作,也容易。讲完这些,女老板脸上露出又神秘又得意的神气,说:“你晓得我表弟是谁不?就是那个抓‘强盗’的英雄呀!” 李亦东大是一怔,说:“江白帆?” 女老板说:“是呀是呀。你认识他?” 李亦东笑了笑,说:“他这么有名,天天见报,谁不知道?” 女老板说:“对罗,这么有名的英雄,当然是不会骗人的。所以我们报的价,你尽管放心好了。” 李亦东初始只是看看而已。但得知这“南方水妖”乃江白帆所开,心里便有一种古怪情绪涌了出来。回到家后,这古怪竟是挥之不去。半夜里,他推醒老婆小梅,对她说了“南方水妖”转让之事。小梅瞪大眼睛,说:“咋的?你想接?” 李亦东说:“我做警察这么些年,也做得没意思了。不如辞掉职,咱俩口子齐着心开这歌舞厅,没准会比现在过得好。再说以我在局里的人缘,一帮朋友铁定能帮我,出啥事都有人替咱顶。” 小梅想了想,脸上露出喜悦,说:“真这样,倒是个法子。就算妞妞以后上不了大学,到咱家自个儿的歌舞厅里管个事,还不现成?” 李亦东说:“可不,这一来,就把咱一家三口子的问题全解决了。” 小梅说:“不过……你舍得你这事儿?”李亦东淡然一笑,说:“有啥舍不得的?不就是个警察么?拿那么点儿钱,还让你和妞妞担惊受怕。你不早就想让我做个安全点的事儿么?” 小梅说:“也是。还是做个稳妥的事儿好。要不再冒出个啥强盗,不把咱一家人杀死,吓也把咱都吓死了。” 这一夜,他们竟一直聊到了天亮。自打小梅从舟山群岛回来,还从来没有过有如这夜般的愉快。她这一份愉快,便让李亦东一下子铁了心。 李亦东果然照着江白帆先前打的调离报告抄写了一份。他没有把它交给组长。李亦东知道,交给组长会等于没交,组长绝对不会交去局里,反倒会天天上他家来做思想工作。李亦东怕自己三下两下又被他做回去了。于是李亦东亲自把这份调离申请报告送到局长办公室。 回到重案组,他才将这事儿跟组长说了一下。组长灰着脸,找他要了根烟,划了几下火柴都没划着。好容易划着后,抽了几口,叹息一声,说:“走了也好。这世界啥事都只要结果,所有过程都是他娘的个屁。”说完又依然灰着面孔,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李亦东去意坚决,局里挽留了一下,没有留住,也就算了。李亦东很快便办完手续。 走出局办公楼那天,他朝大门刚刚跨出一只脚,另一只腿刚一抬起,心里却猛地一顿。 他想,这回一出门,便是永远永远地不会回来了。 “南方水妖”择了个吉日易主。李亦东全盘接手当天,并没有让它停业。生意果然还不错。小梅脸上闪着光彩,眼睛亮晶晶的,令李亦东想起他初认识她时的美丽。 下午三点半,当李亦东正笑着脸指引几个做木材生意的南方人进入包间时,突然他全身一紧,一股百感交集的情绪竟情不自禁地在他全身流动。就连一个南方生意人都看出了他的不对劲,说:“大哥,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晚上,小高来告诉他,下午三点半,“强盗”被枪毙了。一枪没打死,又补了一枪。 这天的半夜里,李亦东突然醒来,脑子里浮出陈建成的面孔和那个无臂男孩子的哀容。 李亦东不觉泪水涔涔。他想,明天,无论如何,去给陈哥上上坟,然后再买点吃的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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