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



  许多年前,关于“一见钟情”的嘲笑曾经风靡一时,可是和那些善于思索的以及那些感觉深切的人一样,却一直以来提倡这种恋情的存在。事实上,那些也许可以被称做道德魅力或者是磁性审美的现代发现已经可以说明了这样一种可能性:人类是最自然的,所以他们有最强烈最真实的爱情,就是那种像电磁感应一样的发自内心深处的倾慕之情,简而言之,那种最持久最辉煌的心灵的镣铐都是在一瞥之间被钉牢的。而我正要写出的这份自白将给这种真实心态的不胜枚举的事例再增加上一例。
  我的这个故事要求我应该稍稍有几分细致,我只不过是一个正值少壮的青年,年龄还不到二十二岁,眼下姓辛普森,是一个非常普通并且非常平民化的姓。我说“眼下”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里我才被人这样称呼,我是去年依法采用了这个姓氏的,这样一来就可以接收一位远亲阿道弗斯·辛普森先生留给我的相当大的一笔遗产。但是接收那笔遗产要以我改姓遗嘱人的姓氏为条件,不过只是改姓,不改名,我真正的名字叫拿破仑·波拿巴——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只不过是我的首名和中间名。
  我接受辛普森这个姓事实上多少还是有些勉强,因为我为姓我本来的父姓弗鲁瓦萨尔而感到一种完全可以理解的自豪,我认为我非常可能是《闻见录》的不朽的作者让·弗鲁瓦萨尔的后裔。一说到姓氏这个话题,请允许我提一下我的一些直系亲人中姓氏发音的一个惊人的巧合。我的父亲姓弗鲁瓦萨尔,来自巴黎.我的母亲本姓克鲁瓦萨尔,十五岁就成为他妻子的,是银行家克鲁瓦萨尔的大女儿.银行家的妻子嫁给他的时候也只有十六岁,她是维克托·瓦萨尔先生的大女儿.真的是非常的奇妙,因为瓦萨尔先生恰巧娶了一个和他姓氏相似的穆瓦萨尔小姐,而这位小姐结婚的时候也差不多还是个孩子.然而和她一样的,她的母亲穆瓦萨尔夫人也是十四岁就已经初为人妻。在法国这样的早婚是司空见惯的,然而,这些婚姻却造成了穆瓦萨尔、瓦萨尔、克鲁瓦萨尔和弗鲁瓦萨尔这样的姓氏混为一族并且也一脉相传下来。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我的姓已经依法改成了辛普森,可是我曾经一度相当厌恶这个姓,事实上我曾经还犹豫过是否要接受这笔附加有这个毫无价值并且令人讨厌的限制性条款的遗产。
  对于我个人的天赋,我并没有任何的缺陷,相反的,我认为自己健全而完美,并且拥有一副百分的九十的人都会说漂亮的面孔。我的身高有五英尺十一英寸,我的头发卷曲而且乌黑。我的鼻子非常挺秀,我的眼睛又大又灰,并且,尽管说它们已近视到明察秋毫而不见舆薪的地步,可是就其外观而言,目前还没有人会怀疑它们有什么样的缺陷。但是,我对这近视本身却一直很恼火,因此我采取了基本全部补救措施,只有戴眼镜这一法除外。我正青春年少,又长得一表人才,我当然讨厌眼镜,并且从来就断然拒绝使用它们。我真的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东西可以这样的损害一个年轻人的形象,并且让其每一面部特征都带上一种就算不是冒充圣人或老人但至少也是在假装正经的神态。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单片眼镜也有一种十足的华而不实、矫揉造作的意味。到目前为止我仍然可以哪一种眼镜都不用却依然可以应付自如。但是,在很大程度上这些纯粹的个人琐事其实并不重要。
  我此外还要满意地说,我的性情乐观,热情,奔放,急躁,我一生都是一个非常忠实的女性崇拜者。
  去年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和朋友塔尔博特先生一起进了 P 剧院的一个包厢。那天晚上上演的是一场歌剧,演出海报做得非常的精彩,因此剧场里非常的拥挤。但是我们还是按时到达了我们预定好的在正面包厢,但是稍微费了点儿劲挤才开进包厢的道。
  我的那个朋友是音乐迷,他整整两个小时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然而我在此期间却只是在一直在津津有味地观看场内观众——主要由本城名流精英组成的,当我感到心满意足的时候,我刚好要掉头去看台上的主要女演员的时候,我的目光突然被我刚才漏掉的一个私人包厢里的一个身影吸引住了。
  就算我活上一千岁,我也永远不会忘记我看见那个身影时候的强烈感情。那身影是一个女人的,是我所见过的最优雅的身影。那个时候那张脸正朝向舞台,因此在好几分钟内我都没能够看见,但是那身影真的是绝妙非凡,再没有什么词语可以用来形容其的优雅匀称,就连我所用的“绝妙非凡”这个词对它来说也显得苍白无力。
  女性优雅的魅力和女人的身姿的美历来就是一种我无法抗拒的力量,更何况眼前就是那具体化、人格化的优雅,就是我梦幻中的最疯狂热烈的理想的美。因为那个包厢的结构,我可以对那身影一览无遗。远看上去她比中等身材略高,尽管未绝对达到但也几乎接近端庄的极致。她的曲线和无瑕的丰满恰到好处。只见它的后脑勺的头部的轮廓堪和古希腊美女普叙赫媲美,与其说一顶漂亮的薄纱无檐帽是遮住了头部还不如说是在展示头部,这让我想起了阿普列尤斯曾经形容的“编织的空气”那条倚在包厢栏杆上右臂,我的每一根神经都为其精妙的匀称美所颤动。当时流行的宽松袖遮掩着手臂上半部,宽松袖刚刚好垂过肘部,手的下面露出袖口镶着华丽的、紧身衣袖质地轻薄的饰边,那些饰边优雅地遮住手背,并且只露出几根纤纤玉指,我一眼就看出其中一根手指上闪烁着一颗价值不菲的钻石戒指。一个手镯戴在那浑圆的手腕上,手镯上面同样的镶饰着华贵的珠宝。在顷刻间,这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明白无误地表现出了其佩戴者的富有和极度讲究的审美情趣。
  我注视着那个女王般的身影至少有半个小时,突然间我仿佛被变成了一块石头,并且就在那半个小时的过程中,我真切感受到了长期以来一直被世人讲述或讴歌的“一见钟情”的全部真谛和所有力量。当时我的感情和我的前所经历过的任何感情都截然不同,尽管从前我也曾经目睹过一些最负盛名的女性的美的典范。但是现在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一种我现在必须得认为是心和心的间的磁性感应的东西,那个时候不仅仅把我的目光并且将我的全部的思维能力以及感觉都牢牢地钉在了眼前那个绝妙非凡的身影上。我知道——我认为——我发现,我已经疯狂地、深深地、并且不可挽回地坠入了爱河,而且这个时候我还没能够一睹我心上人的真容。那个时候我心中那种恋情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到现在我也依然深信,即使最后证明那未睹的芳颜也只不过是寻常的相貌,可是那恋情也不会由此而减弱多少。因为只要有了真正的爱情,只有一见钟情,才会这样的别具一格,才会这样的不依赖那好像仅是引发它并控制着它的外部形态。
  当我就这样沉迷于对那个可爱身影的赞美的时候,一阵从观众中突发的骚动让她把头稍稍转向了我,因此我终于看见了那张脸的整个轮廓。出乎我的预料那容貌是如此的美,但是却有一种令我失望可又说不出准确原因的神情在那眉宇间。我说“失望”当然了这绝不是一个合适的字眼。在突然间我的感情得到了一种宁静和升华,它们由心神荡漾变成了一种宁静的热烈——热烈的宁静。许是由于那张脸上有一种圣母般端庄安详的神情使得这种感情状态的产生,但是我马上就意识到那种神情不一定是全部原因。还有某种东西在那眉宇的间,是某种我未能发现的奥秘,是某种可以引起我极大兴趣却又可以让我稍稍不安的表情。事实上我那个时候正处于那样一种心态,而一名多情的青年男子可以因为那种心态而采取任何毫无节制的行动。那女子如果是孤身一人,毫无疑问的我会不顾一切地进入她的包厢并且和她搭话,但是不幸运的是她身边有两个人陪伴着——一位先生和一位非常年轻漂亮的女士,那位女士看上去比她年轻几岁。
  我在脑子里想出了上千种方案,我得再想一想散场后设法可以被正式引见给那位年龄稍长的女士,二来眼下我无论如何也得设法更清楚地欣赏到她的美貌。我非常想换一个离她包厢距离更近的座位,可是剧院里座无虚席的现状排除了这种可能,并且即使我有幸带了望远镜上剧院,最近上流社会严格的法令规定并作出了在那样一种情况下使用剧场望远镜作出了强制性的禁止。更别说我没有带望远镜了,就那样我陷入了绝望中。
  这个时候我于是最终想到求助于我的朋友。
  “塔尔博特,”
  我说,“让我用一用你的剧场望远镜。”
  “望远镜?没有!你以为我会用那玩意儿来干什么?”
  说完他不耐烦地把头重新转向舞台。
  “可是,塔尔博特,”
  拉了拉他的肩头我继续说道,“请听我说,好吗?你看见那个包厢没有?那儿!不,旁边那个,难道你见过那样可爱的女人吗?”
  “毋庸置疑,她非常漂亮。”
  他说。
  “我非常想知道她是谁!”“什么?以所有上帝的名义起誓,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她是谁?她就是大名鼎鼎的拉朗德夫人——当今世上非凡的美人,现在是全城谈论的话题。而且她还非常富有——一个佳偶,一名寡妇,她刚刚从巴黎来,”
  “你认识她?”
  “是的。这是我的荣幸。”“你可以为我引见吗?”
  “非常乐意。什么时候?”
  “明天,午后一点,我会到 B 旅馆来找你。”
  “那好吧。现在如果你可以的话请你闭上嘴。”
  就这样我不得不接受了塔尔博特最后这一句忠告,因为对我进一步的问题和建议他都坚持一概充耳不闻,并且在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他都没有再理我,并把他的整个心思都集中于台上的演出。
  就在这个时候,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拉朗德夫人,终于最后我幸运地看到了她那张正面的脸。
  那副面容真的是楚楚动人,当然了事实上,我的心早就告诉了我这一点,甚至是在塔尔博特告诉我之前。可是仍有某种莫名其妙地方让我感到不安。最后我断定,我是被那种庄重的、悲哀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被一种厌倦的神情深深打动了,因为那种神情让那张脸少了一些青春的活力,可是却赋予它一种天使般的庄重和温柔,正因如此也自然而然地令我浪漫而多情的心而更加神往。
  就在我这样大饱眼福的时候,而终于我惊慌失措地从那女士几乎不被人察觉的一惊中发现,她已经在蓦然之间意识到了我那专注的目光。然而我当时完全神魂颠倒,竟没能够收回我的目光,哪怕只是收敛一时半会儿也好。她于是就又掉过脸去,因此我又只可以看见她后脑线条清晰的轮廓。
  一会儿之后,好像是受好奇心的驱使,想知道我是不是还在偷看,她于是又慢慢地转过脸来,而且再一次面对我火热的目光。蓦地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垂下来并且顿时满脸羞得通红。可是让我感到惊讶的不是是她不仅再一次向我掉过头来,并且竟然从她的紧身衣中掏出了一副双片眼镜。她举起眼镜,对准方向,然后专心致志地、不慌不忙地把我打量了足足有好几分钟。
  那个时候即使有个炸雷落到我的脚下,我也不会为此感到更为震惊,但是也仅仅是震惊,并没有丝毫的反感或者厌恶。就算如果换了一个女人,那样无礼的举动非常有可能会引起反感或厌恶,可是她对我的打量进行得是如此的安详和宁静,是那么的漫不经心,那么的泰然,总之是明白无误地表现出了一种最好的教养,让人一点也感觉不到一星半点的厚颜无耻,而我那个时候心中只有惊讶和赞美的感情。
  我注意到,在她第一次举起眼镜后不久,好像似乎已经满足地把我看了一番之后,然后她正要收起眼镜,这个时候好像又想到第二个念头,她于是再次举起了眼镜,全神贯注地把我一连看了好几分钟,我想差不多至少也有五分钟。
  在美国剧院这番非常招人眼目的举动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在观众中并且也引起子一阵的骚动,也可以说是一阵嘁嘁喳喳的声音,这让我感到一阵心慌意乱,可是却没有让我的目光离开拉朗德夫人的脸。
  似乎在满足了她的好奇心后——假如真是那样的话——她放下了眼镜,并且平静地把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舞台上,她的侧影现在又一次朝向我,像先前一样我仍然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看,我尽管充分地意识到那样做显得非常的无礼。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她的头轻轻、慢慢地变换了一下位置,接着我就完全确信,那位女士其实是假装看舞台,事实上却在暗暗地注视我。我无须赘述对我长时间盯着那样一位窈窕淑女的这种行为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就这样把我细看了大约十五分钟之后,我所恋的那个美人侧身去和陪她的那位先生说着话,当她说话的时候,凭着他俩的目光我清楚地看出他们的谈话是在谈论我。
  谈话过后,拉朗德夫人再一次把头转向舞台,一时间好像已经沉浸于台上的演出。可是在这段时间的之后,我非常兴奋地注意到她第二次打开了挂在她身边的那副双片折叠眼镜,像前次那样整个对着我,并且不顾观众中再次发出的嘁嘁喳喳声,用刚刚那种既让我高兴又让我惶惑的不可思议的从容,再次从头到脚地细细打量我。
  这种非比寻常的行为将我抛进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激动中,抛进了一种极其暧昧的谵妄中,所以没能够让我感到惊慌失措,却鼓起了我的勇气。在这样的一阵强烈的爱的疯狂中,我完全忘记了身边的所有,只有那正面对着我的幻影的端庄美丽存在在我的心中。在等待着机会的时候,当我以为观众们已完全被歌剧吸引的时候,终于我不失时机地迎住了拉朗德夫人的眼光,然而就在我们四目相交的瞬间,我轻轻地但是明白无误地冲她点了点头。
  顿时她面红耳赤,随后马上避开了目光,之后又缓慢而谨慎地环顾四周,明显的是想知道是否有人发现我这个轻率的举动——之后她将身子侧向坐在她旁边那位先生。
  这个时候为自己不体面的举止我感到了着急,并且以为事情马上就会暴露,于是紧接着令人不快的手枪的幻影飞速闪过我的脑际。可是立刻我就如释重负,那是因为我看见那位女士并没有说话,而且只不过是递给了那位先生一份演出海报。但是紧随其后发生的事也许会让侍者对我心灵的深深诧异、极度惊讶和茫然迷惑产生某种模糊的概念,理由是转眼间,当她再一次偷偷地左顾右盼过后,她的那双明亮的眼睛迎住了我的目光。之后也微微一笑,同时露出两排如珍珠般光洁的牙齿,并且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一点儿也不暖昧地朝我点了两下头。
  当然我没必要详述当时我的那种心醉神迷和销魂荡魄、喜出望外,如果真有男人快活得快要发疯一般,那男人就是那个时候的我。我恋爱了。而这就是我的初恋,我认为是那么回事,因为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爱,一种难以形容的爱。那是“一见钟情” 我的心被感知并得到了一见倾心的回报。。
  是的,回报。我怎么能也比可能要对此有片刻的怀疑?对如此富有、一位如此美丽、如此有教养、如此高贵、如此有才艺、有社会地位,像我所感觉的那样在各方面都完全可尊可敬的女士的这番举动,我难道还可能对拉朗德夫人的这番举动作出其他的什么别的解释?是的,她爱上了我,她以一种同我一样偶然、一样盲目、一样放任、一样坚决、一样无限的热情回报了我的爱和热情!
  然而这些美妙的思绪和想象此时此刻被大幕的垂落打断,观众起身,接着就是平常的喧嚣。我急忙忙离开塔尔博特,并且竭尽全力地想挤到拉朗德夫人的身边。可是因为人太多我未能如愿以偿,我最终放弃了追踪只好踏上回家的路。我极力安慰自己由于没能摸到她的裙边而产生的失望,我因此想到了塔尔博特将把我介绍给她,正式的引见,就在明天。
  而明天终于来临,也就意味着在一个难熬而沉闷的长夜后,终于开始了新的一天,然而到“一点”之前的几个小时就像是蜗牛在爬行,沉闷而单调,并且似乎漫漫无期。可是常言道“伊斯坦布尔也终将有其末日”所以这漫长的等待也总会有尽头。终于时钟响了,当其余音平息的时候,我已经步入了 B 旅馆去找塔尔博特。
  “出去了。”
  塔尔博特的仆人说。
  “出去了!”
  我歪歪倒倒向后退了几步,“我的伙计,请听我说,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并且绝对是可能的,塔尔博特先生是不会出去的。你说他出去了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先生,只不过是塔尔博特先生不在旅馆,就是这么回事。他坐马车去 S 了,吃过早饭就走了,还留下话说一个星期内他都不会在城里。”我又怒又惊呆呆地站在那儿,我还想问话可是舌头却不听使唤。我最后只好绷着一张气得发青的脸转身离去,就在心中早把所有的塔尔博特全部打入了厄瑞波斯统辖的永久的黑暗。明显地,我的那位细心的音乐迷朋友早将和我的约会抛到了九霄云外,早在和我约定的时候他就将其忘在了脑后,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认真履行诺言的人。由于实在没有办法,我于是只好尽可能地平息了胸中的怒气,同时郁郁不乐地在街头徘徊,并且枉费心机地向我所碰到的每一位男朋友问起拉朗德夫人。
  我发现人人都听说过她,并且许多人甚至都还见过她,尽管她来这座城市只不过有几个星期,因此很少有人宣称和她相识。认识她的几个人和她也只不过只是一面之交,都不能或不愿冒昧为我在大白天正式引见。可是当我正灰心丧气地站在街边和三位朋友谈论那个撩拨我心扉的话题的时候,恰巧谈论的对象正好经过那条街。
  “她就在那儿,千真万确!”
  第一个朋友高声嚷。
  “举世无双,绝代美人!”第二个朋友大声说。
  “就像是天使下凡!”
  第三个朋友赞叹道。
  我抬眼一看,只见我在剧院里见到的那个勾魂夺魄的身影正坐在一辆顺着大街缓缓向我们驶近的敞篷马车上,并且那位和她同包厢的那位年轻女士则坐在她身边。
  “她的女伴也是超凡脱俗的。”
  最先开口的那位朋友说。
  “真让人吃惊,”
  第二个朋友说,“依旧是那么的光彩照人,真是艺术会创造奇迹。我发誓,她比五年前在巴黎的时候看上去更美,依然是一个漂亮女人。你不这么认为,弗鲁瓦萨尔?我是说,辛普森。”
  “依然!”
  我说,“她干吗不是?但是和她的朋友相比,她就像是金星旁边的一颗黯淡的星星一般,就像安塔瑞斯旁边的一只萤火虫一样。”
  “哈!哈!哈!当然,辛普森,你真是善于发现,我是说独到的发现。”说到这儿的时候那三位朋友和我分手,那个时候他们中的一位哼起了一首快活的法国小调,我只记下了其中两句——尼农,尼农,尼农,请下车——下来吧,尼农·德朗克洛!
  在这场小小的遭遇中,有一件事给了我非常大的安慰,虽然它又撩拨起了那已经让我心力交瘁的一腔激情。当拉朗德夫人的马车经过我们身旁的时候,我意识到她已经认出了我,并且更有甚者,她对认出我这一点并没有掩饰,竟然赐给我一个所有可想象的微笑中最甜蜜的微笑。
  我不得不暂时放弃了被正式引见的所有希望,而只好耐心地等待塔尔博特认为他应该从乡下返回的那个时间,而同时,我坚忍不拔地频繁出入每一个体面的公共娱乐场所。最终,我终于在第一次看见她的那家剧院里,欣喜若狂地再次看见了她,并且再次和她交换了目光,可是这已经是在第一次见到她的两星期后,在这两星期之中,每天我都去塔尔博特下榻的旅馆询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然而每天都被那千篇一律的回答惹得生一场气,他的那位仆人就只有一句话“还没回来”因此,在我第二次见到她的那天晚上,我完全陷入了一种接近疯狂的心态。虽然我已经知道拉朗德夫人是巴黎人,刚刚从巴黎来到这里,那么难道她不可能突然返回巴黎?在塔博特回来之前就离去,难道她就不可能就此从我身边永远的消失?这样的念头可怕得令人不堪承受。我未来的幸福既然就在此一举,我决心要采取一个男子汉的行动。说道做到,演出结束的后,我跟踪那位女士到她的住处而且记下了地址,第二天一早就给她寄去了一封我费尽心机写成的长信,我把积压在心头的话全都在信中倒了出来。
  我畅所欲言,直言不讳,总的说来就是我是在慷慨陈词。并且我什么也没有掩饰,直至包括我所有的缺点。我谈到了和她初次相逢那种富于浪漫色彩的形式,我甚至谈到了我和她之间的眉来眼去,而且我还宣称我可以确信她爱我,而我把这种确信和我对她的倾慕的情感作为了我的这种不可饶恕的冒昧的举动的两个理由。而第三个理由,就是对自己在有机会被正式介绍给她的前她会离开这座城市的担心。我并且在这封最激情洋溢的信的末尾,坦率告诉了她我的富有,我的现状,并且并直截了当地向她求婚。
  我在一种痛苦的期待中等待着回音,就像是似乎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之后终于等来了回信。
  是的,竟然来了回信。尽管这看来并不切实际,然而我的确收到了拉朗德夫人的回信——我所崇拜的美丽而富有的拉朗德夫人的回信。她那双漂亮得惊人的眼睛,她的眼睛,没有辜负她高贵的心灵,如她那样的一个真正的法国女人,她顺从了她理智的坦率的指令,并且服从了她天性的强烈冲动,那是由于她鄙视世俗的假装正经。对我的求婚她没有不屑一顾,她,她没有把我的去信原封不动地退回,没有让自己躲避在沉默中,甚至她用她的纤纤玉指亲笔写给我一封回信。信的内容如下:辛普森先生,请您原谅我不能像应该的那样用你的国家优美的语言来写好这封信。只是因为我最近才到达,还没有机会——来学习。
  我现在想说,在为此辩护的同时,唉!——辛普森先生猜测得确实是太对了。我还需要说什么吗?唉!我是不是已经多嘴了?
  欧仁妮·拉朗德我吻了无数遍这封心地高尚的回信,而且当然因为它的缘故而有过上千种我现在已经不记得的其它痴言痴行。塔尔博特还没有回来。天哪!如果他可以稍微想到他的离去已经给他的朋友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难道非常有同情心的他还不想立刻飞回来拯救我?可是他还没回来。我去了信,他回了信。他被急事耽搁,可是会很快会回来。在信中他求我不要急躁,读点儿轻松读物,别喝比白葡萄酒更刺激的饮料,劝我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并且要求助于哲学的安慰。这个白痴!就算他本人不能回来,为什么他就不可以动动脑子在信中给我附寄一份引见信?我再次写信给他,并且恳求他立刻寄一份引见信给我。但是这封信被那位仆人退回,信封上用铅笔写着这样的签名附言。并且那条恶棍已经去乡下和他的主人做伴:昨天离开 S,去向不明,并且没说去什么地方,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因此觉得最好把信退回。
  因为认识你的笔迹,并觉得你总是多少有点着急。
  你忠实的斯塔布斯不消说读完这段附言之后我早已把那主仆二人一同献给了地狱的神,可是生气发怒一点作用都没有,任何抱怨也只不过是于事无补。
  我不过还有一条出路,那就是我天生的冒险精神。我一直因为这种精神而获益匪浅,因此这次我决定用它来帮我达到目的。另外,还因为在和拉朗德夫人有过书信来往后,我只要不太过分,被她认为是无礼的是什么样的不拘礼节呢?自从收到那封回信之后,我已经逐渐习惯那样监视她的住处,并由因此发现每天的傍晚时分,她习惯在她住处窗户可以俯瞰的一个花园广场散步,而跟随她的只有一名穿仆人制服的黑人而已。于是就在那个公共的花园广场,在仲夏黄昏的薄暮之中,在茂密而阴凉的小树林间,我看准了我的机会之后就上前和她搭话。
  最好的当然是可以骗开伴随她的那名侍从,因此我招呼的时候露出一副老朋友的姿态。她马上接过话头向我问好,用真正的巴黎式的镇定自若,并且伸出了她那双迷人的小手。那名仆人马上知趣地躲到了一边。因此,我俩怀着两颗激情洋溢的心长久而坦诚地谈起了我们的爱情。
  因为拉朗德夫人讲英语甚至比她写英语更加糟糕,我们的交谈当然是用法语进行的。我任凭一腔火热的感情宣泄无遗,用这门最适合谈情说爱的甜蜜语言,并以我所具有的全部口才,请求她答应马上同我结婚。
  她对我的这种急切只是莞尔一笑,之后便大谈礼仪规范这个古老的故事。然而正是因为这无端的恐惧阻止了多少人去获取属于自己的幸福,甚至直到幸福的机会永远失去。她说,我非常轻率地让我的朋友们都知道我渴望认识她,因此让他们知道了我并没有认识她,而这样的话我们就不能够隐瞒我们初次相识的日期。她红着脸谈到了我们相识的时间太短,立刻结婚不合礼仪,不太恰当,有悖常规。她用一种可爱天真的神态谈起这一切,这让我格外感到伤心,然而却又使我信服,又使我如痴如醉。甚至笑吟吟地她责备我太轻率、太急躁。她要我记住我事实上甚至她到底是谁都不知道,她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地位,不知道她的前程。她要求我重新考虑我的求婚,可是她请求的时候叹了口气,她将我的爱称作是一时的糊涂,只不过是磷火的闪现,是片刻的遐思或者说是玄想,是飘忽不定的想象力产物,而不是出自心底的真实感情。她说话的时候暮色越发深沉,我们的周围变得越来越暗,之后随着她仙女般的小手轻轻一摁,在一个美妙的瞬间她结束了她那番穷根究理。
  只有真正的恋人才能做到如我的回答的那般精彩,我最后不屈不挠地谈起了我忠贞不渝的爱,以及我对她的热诚渴慕,她的超凡绝伦的美。结束的时候我用一种令人心悦诚服的说服力,详述了爱情的路上充满的种种危险——真正的爱的历程绝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所有无谓地延长这历程其危险是显而易见的。
  最后我的这番雄辩终于似乎软化了她的执拗。这个之后她变得温情脉脉,可是她说我们的爱情的路上还有一个障碍,她确信一个我从没有加以适当考虑的障碍。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而对一个女人来说则更难启齿,她说她提出这点一定会付出感情的代价,可是不过为了我她可以作出所有的牺牲。她所说的障碍就是年龄的问题,并问我是否已经意识到——并且是否已充分认识到我俩间的年龄差异。丈夫比妻子大几岁,甚至大十五到二十岁,就可以能被周围的世界认可,事实上甚至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她一直这样认为,妻子的年龄至少是不应该大于丈夫的年龄的,这种不自然的年龄差异是经常地造成,唉!造成生活的不美满。她已经知道我的年龄没超过二十二岁,然而与此相反,我可能还不知道我的拉朗德夫人已远远地超过了这个年龄。
  可是超越所有一切,这种高尚的坦率,这种高贵的心灵,让我欣喜,令我陶醉,永远地给我戴上了爱情的枷锁,我甚至已不能压抑心中的那阵狂喜。
  “我最最可爱的拉朗德夫人,”
  我大声说,“你所说的这些能算什么呢?你的年龄比我的大些,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其实世俗的陈规陋习是那么的荒唐而愚蠢,而对那些像我们这样相爱的人来说,一个小时和一年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你说我二十二岁,就算这样,事实上你立马就可以说我已经二十三岁了。而你自己呢,我亲爱的拉朗德夫人,你的年龄也不过只有——也不过只有——也只有——只有——只有——”
  说到这儿的时候我稍微有所停顿,其实是希望拉朗德夫人会接过我的话头说出她的真实年龄。
  可是个令人难堪的问题。一个法国女人很少正面回答,她常常是以略施小计来作为答案。这个时候的拉朗德夫人就好像在她的怀中寻找些什么东西,可是不一会儿她把一幅微型画像掉在了草地上,我立马拾起画像并递还给她。
  “留下吧!”
  她说,并且露出一个最令人销魂的微笑,“为了我,把它留下,为了事实上没有画像漂亮的她。此外,你也许可以在这个小玩意儿的背后正好能找到你其实想知道的答案。当然现在天色已经很黑了,可是你可以明天早晨有空的时候再看。与此同时,你今晚可以护送我回去,因为我的一些朋友要举办一个小小的音乐会。我保证你可以听到一些美妙的歌声。我们法国人并不像你们这些美国人那样拘泥于形式,把你作为我的老朋友偷偷带去并不会有什么困难。”说完她于是就挽住了我的胳膊,并且让我陪着她回到她的住处。那座公寓非常的不错, 事实上我觉得这里的陈设也非常高雅,可是对这后一点我似乎没有资格作出评判,因为我们进屋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然而在炎热的夏季美国的高级公寓很少在一天中这最令人惬意的时刻。尽管说在我们进屋大约一小时之后,大客厅里一盏被遮暗的太阳灯被点亮了,这使我可以看出那个房间布置得极其的高雅甚至富丽堂皇,可是套房里人们主要集聚的其他的两个房间整个晚上全部都笼罩在一种舒适的阴暗中。这是一种充满奇思异想的习俗,至少它可以让人去选择光明或者阴暗,而对此我们来自大洋彼岸的朋友们只好入乡随俗。
  无疑这样的夜晚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妙绝伦的夜晚。拉朗德夫人事实上并没有夸张她朋友们的音乐才能,除了在维也纳之外,我所听到的歌声是我在私人音乐聚会上所听到的最优美的歌声。
  器乐演奏的人也不少,并且都是第一流的高手。大多是女士歌唱,没有一位不唱得动听悦耳。之后,随着一声一声的对“拉朗德夫人”的呼唤,她马上从我和她并排坐的那张躺椅站起身来,毫不假意推辞或扭扭捏捏, 并且由一两位先生与和她一道看歌剧的那位女士的陪同下,她朝大客厅里的那架钢琴走去。我倒非常愿意陪她前去,可是既然我是被悄悄引进那套房子的,我认为我最好还是待在原处别惹人注意比较好,就是这样我被剥夺了看她唱歌时候快乐,尽管并没有被剥夺听的权利。
  她的歌声给每个人造成的影响似乎都非常强烈,可是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是一种比强烈更强烈的感觉。我不知该怎样去恰当地描述这种感觉,可是毫无疑问的它或多或少起因于我正在受其影响的爱情,可是更多的是因为我对歌唱者情感的热烈的确信。无论她是唱咏叹调还是宣叙调都用了一种比她本身的激情更奔放热烈的音调,这一点很难用艺术来解释。她唱《奥瑟罗》的时候的那种浪漫空灵的发音,加上她唱《凯普莱特和蒙太古》中“Sul miosass。”
  这几个意大利字眼的声调,至今为止还在我的记忆中回旋。她的低音让人觉得完全不可思议。从女低音直到女高音,她的音域跨三个全八度,然而尽管她的歌声可以响彻那木勒斯的圣卡洛歌剧院,然而她依然精益求精地处理好乐曲中的每一个难点——每一个或升或降的音阶,每一个装饰音,或者每一个终止式。在唱《梦游女》的终场曲的时候,下面的歌词被她唱出了一种出神入化的效果——啊!没有人可以想象这个时候充溢我心中的满足。
  唱这句的时候她似乎在模仿马利布兰,并且对贝利尼的原句进行了修改,这样一来就可以把她的声音降至男高音声部,之后就用一个飞快的过渡连升两个八度音程,并且猛然地从男高音声部升到女高音声部。
  在所有的这些奇迹般的演唱后她离开了钢琴,并且在我身边重新坐下,这个时候我用最饱含深情的字眼对她表示了我对她演唱的喜欢。可是对于我的惊讶,我却只字未提,即使我事实上是惊讶万分,因为和我谈话的时候她所用的那种娇滴滴的声音,或者准确地说是颤悠悠的声音,使我认为在歌唱中她不会表现出任何惊人的才华。
  这下我俩真诚地、滔滔不绝、久久地并且毫无保留地交谈了起来。她问了我许多我之前的一些生活的情况,而且凝神屏息地倾听着我讲的每一个字。我没有隐瞒什么,我认为我没有权利辜负她的信任。在年龄这个微妙问题上被她的光明磊落激励之后,我不仅坦坦荡荡地详述了我许多次要的不足的地方,并且还痛痛快快地实话实说地坦白了我在道德上甚至是生理上的一些弱点,这种需要非常大的勇气的自我暴露毫无疑问的正是爱情最有力的证明。我说到了我在大学时代的有失检点,谈到了我的纵酒狂欢,还谈到了我的风流轻佻,谈到了我的欠账负债,谈到了我的放荡不羁,甚至我还谈到了曾让我受折磨的一次轻微的肺热咳,还谈到了我发过一次的遗传性痛风,谈到了我曾一度患过的慢性风湿,而最终,我还是谈到了那让人不快,使人不便并且迄今一直被我小心掩饰的我眼睛的近视。
  “对于这最后一点,”
  拉朗德夫人笑盈盈地说,“你实话实说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如果你要是不说,我认为理所当然的就不会有人指责你这一错误的行为。顺便问一下,”
  她继续道,“你是否还记得,”
  这个时候在那个房间的昏暗中我甚至也觉察到一团红晕清清楚楚地显现在她的脸上,“我亲爱的朋友,你是否还记得现在这副挂在我脖子上的小小的眼镜?”
  她问话的时候手指还捻弄着那副曾经在歌剧院里让我感觉大为震惊的双片眼镜。
  “哦,当然!我完全记得。”
  我大声说,并且同时紧紧地热烈地握住那只把眼镜递给我看的娇嫩的手。那副眼镜就好比是一件华丽而复杂的玩物,上面有金银线装饰和精美的微雕,并镶有闪闪发光的珠宝,即便是在昏暗朦胧中,我也可以看出它是极其贵重的。
  “好吧!我的朋友,”
  她用一种让那个我感到相当惊奇的热诚真挚的口吻继续说,“好吧,我的朋友,你热烈地恳求我给你一个你乐于称为无价之宝的许诺。你恳求我明天就和你结婚。如果我答应你的请求,请容许我补充一下,这也是在答应我自己内心的恳求,那样的话我是否有资格向你提出一个很小很小的、一个小小的恳求作为回报?”
  “你说吧!”
  我欣喜若狂的声音大得几乎引起一屋人的注意,然而也仅仅是因为在场的那些人才阻止了我冲动地跪倒在她的脚边。
  “我亲爱的,你提吧,我的心上人,我的欧仁妮!提吧!但我已经在你的请求提出之前就已经答应它了。”
  “那么,我的朋友,”
  她说,“而你将为了你所爱的那个欧仁妮而必须克服你刚才所承认的最后那一个小小的弱点——与其说这个是生理上的还不如说是道德上的缺点——请允许我给你保证,和你高贵的天性这个缺点是那么的不相称,和你坦荡的胸怀是这样的不和谐,如果你容忍它继续下去,那么迟早它会让你陷入某种非常难堪的困境。为了我的缘故,你必须克服你刚才所承认的那种使你含蓄地或者说悄悄地否认你眼睛近视的虚伪的做法。正因为如此你应当否认这个弱点事实上就是不愿采用有助于克服这一弱点的惯用手段,因此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能够戴上眼镜——嘘,别作声!为了我你已经而答应戴上它了。你就一定要接受我手中这个小小的玩意儿,尽管对于视力来说这玩意儿很有帮助,可是作为一件珍宝却并不贵重。你看,就只要这样稍稍调整一下,或者这样调整一下,它就既可以作为双片眼镜架在鼻梁上,也可以作为单片眼镜揣在背心口袋里,可是不过你答应的是用前一种方式,为我的缘故你已经答应要习惯戴它。”我必须得承认么?当时这个请求让我不知所措。可是伴随这一请求的那种情况当然容不得我有半点犹豫。
  “行!”
  我高声答应道,并且尽量鼓起我那个时候能鼓起的全部热情。“行!我当然乐意接受,为了你,我愿意献出每一分感情。今晚我就会在我胸上戴上这可爱的眼镜作为单片镜,然而等明天早晨曙光初露的时候,等我能有幸把你称为妻子的时候,我就会把它戴在——戴在我的鼻梁上,并且我以后也将永远戴着它,以这种不那么时髦、不那么风流可是却肯定是你所希望的更好的方式。”
  之后我们的话题转到了明天的细节安排上。从我未婚妻口中我得知塔尔博特刚刚回城,而我必须立刻就去见他并且马上准备一辆马车。而这个音乐聚会要凌晨两点才可以结束,那个时候那辆马车就会停在门口,趁着客人们告辞的那阵混乱中,拉朗德夫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钻进马车而不被人注意,之后我们将去一位正等着我们的牧师家,并且在那儿举行婚礼,同时留下塔尔博特,之后我俩就将去东部作一次短途旅,并且将那个上流时髦社会丢在身后,对这事让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安排好这一切后,我立刻就离开了那个公寓去找塔尔博特,可是半路上我还是忍不住拐进了一家旅馆,为的是好好看看那幅小小的微型画像,而我看画像的时候借助了那副很有效力的眼镜。画像上那副容貌真美得超凡绝伦!那乌黑美丽的鬈发!那又大又亮的眼睛那端庄挺秀的鼻子!“喏!”
  我欣喜若狂地自言自语道,“真画得和我的心上人一模一样,我不停地翻转画像,并且发现背面写着这些字——“欧仁妮·拉朗德——二十七岁零七个月。”
  我找到了塔尔博特,并立马就开始告诉他我的好运。他当然承认他感到大吃一惊,可是很真诚地向我表示了祝贺,并竭尽全力地给我提供一切帮助。总的来说,我们不折不扣地完成了我们的安排,然而在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在那个音乐聚会刚刚结束十分钟后,我发现我就已经和拉朗德夫人,应该说我和辛普森夫人,坐在了一辆有篷的马车里,并且马车飞快地出了城,向东北偏北的方向驶去。
  塔尔博特早已经为我们做好了决定,因为我们通夜将兼程北上,因此我们应该把离城约二十英里的 C 村作为了我们的第一站,可以在那儿吃顿早饭并且稍微休息一会儿,之后再继续启程赶路。
  所以在凌晨四点的时候,马车停在了 C 村客栈之外,我把我爱慕的妻子扶下马车,并且立刻要了早餐,之后我俩被引进一间小厅坐下。
  当时如果说不上是白天,但也几乎是要天亮了,而正当我神魂颠倒地凝视我身边那位天使的时候,突然我才第一次想到,自从我知晓拉朗德夫人誉满天下的美貌以来,实际上我这还是第一次可以在白天并且在近处欣赏她的美貌。
  “现在,我的朋友,”
  她拉住我的手说,就这样打断了我的遐思,“现在,我亲爱的朋友,既然我们已结合在一起,既然我已经答应了你热切的恳求,并且履行了我俩协议中我的义务,我相信你也并没忘记你也有一份小小的义务要履行吧——一个你必须遵守的诺言。啊!让我回忆一下!让我想想!对啦,我轻而易举地就想起了你说的每一个字,你昨晚对你的欧仁妮,曾许下的宝贵的诺言。你听!你是如此说的:‘行!我当然乐意接受,为了你,我愿意献出每一分感情。今晚我就会在我胸上戴上这可爱的眼镜作为单片镜,然而等明天早晨曙光初露的时候,等我能有幸把你称为妻子的时候,我就会把它戴在——戴在我的鼻梁上,并且我以后也将永远戴着它,以这种不那么时髦、不那么风流可是却肯定是你所希望的更好的方式。’这些是你的原话,我心爱的丈夫,难道不是这样?”
  “是这样,”
  我说,“你的记忆力真好,然而毫无疑问的,我美丽的欧仁妮,我绝对不是要逃避履行这番话中所包含的那个小小的诺言。你看!你瞧非常合适,刚好合适,不是吗?说话的时候我早已经取出眼镜并把它调整成普通的形状,并且也小心冀翼地戴在了恰当的位置。而辛普森夫人却整了整帽子,并且交叉起双臂,突然间坐得端端正正,用一种多少有几分古板而拘谨的姿势,事实上是以一种多少有损尊严的姿势。
  “天哪!”
  眼镜框刚一架上我的鼻梁我就失声惊叫:“我的天哪!天哪!这副眼镜究竟会是怎么回事?”
  我飞快地取下眼镜,并且用一块丝织手绢仔细地擦拭镜片,之后再重新戴上它。
  可是,第一次发生的事如果说是让我吃惊的话,那么这第二次吃惊就变成了震惊,并且这种震惊是那么强烈,那么深切,事实上请允许我说得那么可怕。究竟这是怎么回事?我难道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可以吗?这恰恰就是个问题。那难道是——难道是——难道是胭脂?而这些难道——难道——难道是欧仁妮,拉朗德脸上的皱纹?哦,爱神啊!还有每一个男神女神大神小神!她——她——她——她的牙齿是怎么啦?猛然地我把那副眼镜狠狠摔到地上,一跃而起站到屋子中央,暴跳如雷、龇牙咧嘴、双手叉腰地面对辛普森夫人,但此时此刻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盛怒和惊恐使我不知所措。
  之前我已经说过欧仁妮·拉朗德夫人,也就是说辛普森夫人,讲的英语并没有比她写的英语更好,在一般场合因此她都非常得体地从不尝试用英语进行交谈。可是愤怒往往会把女人引向任何极端,而它那个时候就让辛普森夫人采取了一个非常惊人的极端行为,她竟然尝试着用一门她并不完全通晓的语言来进行对话。
  “嘿,先生,”
  她用一种显而易见的惊讶神情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阵后说,“嘿,先生!这下要怎么办呢?发生了什么事?你跳的是不是圣维图斯舞?如果你是不喜欢我,那么为什么你要隔着袋子买猫?”
  “你这个如此卑鄙的女人!”
  我喘着粗气骂道,“你——你——你这个可恶的老巫婆·”!
  “巫婆?老?我毕竟还不是很老!我只不过是八十二岁而已,一天也不多。”
  “八十二岁!”我惊呼道,并且还踉踉跄跄地退到墙边,“你这只八千二百岁的老狒狒!画像上说的是二十七岁零七个月!”
  “啊!一点不错!真是那样!可是那张像是五十五年前画的。在我和我的第二个丈夫拉朗德先生结婚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请人画了那张像,并且送给我和我第一个丈夫穆瓦萨尔生的女儿。”“穆瓦萨尔!”我重复道。
  “是的,穆瓦萨尔,穆瓦萨尔。”
  她模仿着我事实上并非最好的发音说,“那又怎么样?对穆瓦萨尔你知道些什么?”
  “没什么,你这个老怪物!对她我完全一无所知,我只是有个祖先曾姓那个姓,很久以前。”
  “那个姓!为什么你会说姓那个姓?那是一个非常体面的姓,并且瓦萨尔也一样,那也是一个非常体面的姓。穆瓦萨尔小姐,我的女儿,她嫁给了一位瓦萨尔先生,并且瓦萨尔是一个非常体面的姓。”
  “穆瓦萨尔!还有瓦萨尔!”
  我惊呼道,“你究竟想说些什么?”
  “我究竟想说什么?我想说的是穆瓦萨尔和瓦萨尔,按照这样说来来说,我还想说克鲁萨尔和弗鲁瓦萨尔,假如我认为这样说恰当的话。瓦萨尔小姐,我女儿的女儿,她嫁给了一位克鲁瓦萨尔先生,之后,克鲁瓦萨尔小姐,我女儿的外孙女,她嫁给了一位弗鲁瓦萨尔先生,并且而我觉得你会说,那不是一个非常体面的姓。”
  “弗鲁瓦萨尔!
  “这样一来我开始变得有气无力,“嗨,你定不是在说穆瓦萨尔、瓦萨尔、克鲁瓦萨尔和弗鲁瓦萨尔吧?”
  “不,”
  她回答道,说着并且将她的身子完全靠在椅背上,并且将她的两条腿完全伸直了。“我是在说穆瓦萨尔、瓦萨尔、克鲁瓦萨尔和弗鲁瓦萨尔。可是弗鲁瓦萨尔先生是一个你们所说的那种笨蛋,他就像你一样是一头蠢驴,他竟然选择离开了美丽的法兰西来到了这个愚蠢的亚美利加,而且当他来这儿的时候,他还有一个非常笨,非常非常笨的儿子,我听说的就是这样的,尽管我还没能有幸遇到他——事实上不管是我还是我的同伴斯特凡妮·拉朗德夫人都没遇到过他。他的名字是拿破仑·波拿巴·弗鲁瓦萨尔,而我觉得你会说那也不是一个非常体面的名字。”
  无论是这番话的内容和长度都足够让辛普森夫人非同寻常地大发雷霆,正当她费力地讲完这所有话之后,就像中了魔似的她突然从那张椅子上跳起,并且这一跳震得整个地板一阵乱响。当她一旦站定身子之后,她便挥舞双臂,卷起衣袖,咬牙切齿,在我面前晃动她的拳头,之后就一把揭下头上的帽子,连同一头漂亮、乌黑、浓密并且很值钱的假发,之后她大吼一声把帽子假发狠狠扔在地上,与此同时歇斯底里地在上面跳起子一种西班牙舞。
  此时此刻我惊吓得一下坐进了她空出来的那把椅子。“穆瓦萨尔和瓦萨尔!”
  当她跳出一个鸽子拍翅舞步的时候我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克鲁瓦萨尔和弗鲁瓦萨尔!”
  当她完成另外的一个舞步的时候我若有所悟地喃喃道:“穆瓦萨尔、瓦萨尔、克鲁瓦萨尔,还有拿破仑·波拿巴·弗鲁瓦萨尔!嗨,你这个不可理喻的恶魔,那就是我!你听到了吗?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这个时候我用最大的嗓门呼喊道,“那——就——是——我——我就是拿破仑·波拿巴·弗鲁瓦萨尔!我真不应该和我的太外祖母结婚,我真希望我可以永远昏头昏脑!”
  欧仁妮·拉朗德夫人,准辛普森夫人,之前的穆瓦萨尔夫人,确确实实就是我的太外祖母。年轻的时候她非常漂亮,尽管是在八十二岁的高龄也还依旧保持着她少女时代时候以来的端庄颀长的身材、清晰的头部轮廓、又亮又大的眼睛和挺秀典雅的鼻子,并且凭借着那些胭脂、假发、假牙、假胸垫和珍珠粉,加上巴黎的时髦女装,便可混迹在法国都市那些风韵犹存的美人堆里,她竟然体面地占有一席之地。在这一点上,她确确实实可以被认为和那位大名鼎鼎的尼农·德朗克洛相差无几。
  她极其富有,第二次成为寡妇的时候也没留下孩子,因此她想到了在美国的我,她前来美国是为了让我成为她的继承人,她第二个丈夫的一名远亲陪伴着她——美貌绝伦的斯特凡妮·拉朗德夫人。
  那天在歌剧院里,我的太外祖母的注意力被我的凝视吸引,于是就在用眼镜对我打量一番的后,我和她相貌上的一些相似给她留下了印象。由此她产生了兴趣,并且实际上她也知道她寻找的继承人就住在这座城市,之后她向同伴打听我的情况。陪她的那位先生知道我,并且告诉了她我是谁。’这个消息让她对我再次细细打量,而正是这个时候这次打量鼓起了我的勇气,让我干出了之前已经讲过的那番荒唐的事情。可是她并没有投桃报李地冲我点头是基于这样的一种情况,她认为我似乎偶然发现了她的身份。女人的化妆艺术和我的近视让我对那位陌生女土的魅力和年龄产生了错误的印象,当我极其热切地向塔尔博特打听她是谁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是在问那位年轻的美人,因此就实事求是地告诉我她是“大名鼎鼎的寡妇,拉朗德夫人”第二天上午,在街上我的太外祖母遇见了塔尔博特这个巴黎老相识,自然而然地他们的谈话转到了我身上。就在那时塔尔博特解释了我的近视,由于早已人人皆知我的这个缺陷,对人人皆知这一事实尽管我还完全被蒙在鼓里,当时我的太外祖母十分恼怒地发现她上了当,事实上我并不知道她的身份,而只不过是在剧院里丢人现眼,愚蠢地向一个陌生的老太婆表白爱情。为了惩罚我这个轻浮的举动,她和塔尔博特设下了这样的一个圈套。塔尔博特特意避开了我,就是为了避免我正式引见。在街上我不断地打听“美丽的寡妇拉朗德夫人”理所当然地也被人认为是在询问那位更年轻的夫人,因此在我离开塔尔博特下榻的旅馆之后和碰到的那三位先生的谈话并不难以理解,在小调中他们唱到尼农·德朗克洛也很容易解释。我在白天一直没有机会在近处看到拉朗德夫人,并且我在她那个音乐聚会上拒绝戴眼镜的愚蠢的做法事实上也阻止了我发现她的真实年龄。当人们呼唤“拉朗德夫人”演唱的时候,明显的就是指的是更年轻的那位,并且去客厅演唱的也正是她。我的太外祖母为了进一步迷惑我也同时站了起来,和她一道走向客厅里的钢琴。假如那个时候时我决定陪她前去的话,那她必定也会胸有成竹地建议我最好待在原处,可是我因为自己的小心谨慎也使这一点也成了没有必要。事实上那些那令我赞叹不已的歌声,那使我对我情人的青春活力确信无疑的歌声,事实上就是由斯特凡妮·拉朗德夫人唱出的。其实那副眼镜的赠送是作为对我自欺欺人的责备,是对我这种掩目捕雀的一种嘲讽。它的赠给教训了我的弄虚作假,以此同时我已经为此而受到了深刻的教育。我似乎没有必要画蛇添足地补充这点:我太外祖母她所戴的那副眼镜早已调换了两块更适合我这个年龄的镜片,所以才让我戴上那副眼镜刚好合适。
  而原来那位仅仅是假装为我们主持婚礼的牧师其实就是塔尔博特的好友,并且并不是什么神职人员。他不过倒是一名非常优秀的“马车夫”在脱下教服而换上大衣之后,就是他驾那辆载着“新婚夫妇”的马车出了城。那个时候塔尔博特就坐在他的身边,之后那两条恶棍就这样到了事情结束的现场,同时通过客栈后厅一扇半开的窗户,忍俊不禁地且津津有味地目睹了那场戏的收场。我觉得我将不得不和他俩决斗。
  结局是,现在我并不是我太外祖母的丈夫,一想起这事来就让我感到欣慰,可是我现在是拉朗德夫人的丈夫——斯特凡妮·拉朗德夫人的丈夫。我太外祖母生前——假如她真已去世的话——不仅仅已经让我成了她唯一的继承人,并且还费心张罗了我和斯特凡妮的婚姻。总的说来,现在我永远和情书断了缘分,而我现在也永远和眼镜形影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