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骗是一门精密的科学



  傲慢无礼——你们所谓的骗子通常傲慢无礼。他高视阔步。他两手叉腰。他爱把双手揣进裤兜。他当面把你嘲笑。他伤害你的感情。他吃你的饭,喝你的酒,借你的钱,扯你的鼻子,踢你的小狗,还吻你的妻子。
  皮笑肉不笑——你们所谓的真正的骗子干完每一件事都会发笑。不过这种笑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看见。完成了一天的日常工作他要发笑——干完了他自己的份内活儿他要发笑——夜里在他的密室他要发笑,总而言之他为他自己私下的欢乐而笑。他回到家要笑。他锁上门要笑。他脱下衣服要笑。他吹灭蜡烛要笑。他上了床要笑。他躺下身子要笑。你们所谓的骗子干完这一切都要发笑。这并非假设,而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推究这笑来自先验,而没有这一笑,那欺骗也就不成其为欺骗。
  欺骗之起源可以追溯到人类的摇篮时期。说不定第一个骗子就是亚当。不管怎么说,这门科学都可以追溯到一个非常古老而遥远的年代。然而现代人已经使其达到了我们愚笨的祖先做梦也想不到的完美地步。所以我无须停下来说几句“古老的谚言”,我将满足于简要叙述若干更“现代的事例”。
  一次很漂亮的欺骗是这样的。比如,一位想买沙发的家庭主妇已经进进出出了好几个家具商店。最后她来到了一个出售各种好沙发的货栈门外。门口一位彬彬有礼且十分健谈的人向她打招呼并邀请她入内。她发现了一张她中意的沙发,一问价格,大吃一惊,但随之她又转惊为喜,因为她听到了一个只有报价之五分之一的出售价。这价格比她预料的还低。她毫不犹豫地将其买下,付过了钞票,接过了收据,留下了地址,提出了送货要尽可能快的要求,然后她千恩万谢地告别了那位货栈老板。夜晚降临但沙发未临。第二天过去可沙发还没有影子。一名仆人被派去询问耽搁的原因。那笔交易被矢口否认。没人卖过沙发——没人收过钱——除了那个暂时冒充过老板的骗子。
  我们的家具店通常没人照料,因此为这一类欺骗提供了良机。顾客从进店、看货到离去都没人理睬,没人注意。若是有人想买货或是问价,旁边有个铃铛可摇,而这就被认为足够了。
  再举一例,这是一次相当体面的欺骗。一个衣冠楚楚的人进了一家商店;买了价值一美元的东西;随之尴尬地发现他把钱包忘在于另一件衣服的口袋里;于是他对商店老板说——
  “亲爱的先生,这没关系!——请把东西送到我家去好吗?但等一等!我确信即便在我家也没有五元以下的小钞。不过,你知道,你可以随货附上四美元找补的零钱。”
  “好吧,先生,”商店老板回答,他心中立刻对这位顾客的高尚品格作出了高尚的评价。他暗暗对自己说,“我知道有些家伙会把东西挟在腋下就走,丢下一句话说下午路过时再把钱补来。”
  一个孩子被派去送这件附有零钱的货物。他在路上非常偶然地被买货那位先生碰到,那位先生大声说:
  “啊!这是我买的东西,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早已经把它送到家了。好啦,去吧!我妻子特罗特夫人会付给你五美元——我刚才已经叮嘱过她这事。你最好先把找补的零钱给我一一我正需要些银角子好上邮局。很好!一、二,——这银币不会假吧?——三、四——分文不差!告诉特罗特夫人你碰到了我,现在你得当心,别在街上闲逛。”
  那孩子压根儿没在街上闲逛——可他那趟差事却花了很长的时间——因为他根本就找不到叫什么特罗特夫人的女士。不过他聊以自慰的是他还没有蠢到没收到钱就留下货物的地步;并带着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情回到商店,当老板问他零钱上哪儿去了,他觉得感情受到了伤害并满腔愤怒。
  一次很简单的欺骗是这样的。一艘正准备起航的货船之船长接见了一名官员模样的人,那人递给他一份异常公道的结关税单。喜于这么容易就脱身上路,加之启航前百事缠身搅得他昏头昏脑,他立即付清了那笔款项。大约十五分钟之后,另一份不那么公道的税单送到了他手上,送单人很快就证明前一位收税员是个骗子,前一次收款是一次欺骗。
  这儿还有一个与此有几分相似的例子。一艘汽船正要解缆离港。一名旅客手提旅行包正朝码头冲过来。他突然停住,垂首弯腰,以一种非常不安的动作从地上拾起一件东西。那是一个钱包,于是他高声叫喊,“哪位先生掉了钱包?”没人能说他正好丢了钱包;但当那旅客上船发现钱包里的钱数额巨大之后,引起了一场很大的哄动。然而,汽船不可因此而滞留港口。
  “时间不等人。”船长说。
  “看在上帝的份上,等几分钟吧,”拾包人求道——“失主可能马上就会出现。”
  “不能等!”船长说,“解缆开船,你们听到了吗?”
  “那我怎么办?”拾包人非常为难地问。我要离开这个国家好些年头,而我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把这么多钱据为已有。对不起,先生,”[这时他向岸上的一位先生喊道,]“可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诚实的人。你能帮我个忙保管一下这钱包——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一并为它登一则招领广告吗?这些钞票,你看,数目相当可观。失主肯定会坚持酬谢你这番辛劳——”
  “我!——不,该你去做!——是你拾到了钱包。”
  “好吧,如果你非得要这样——那我就先取一笔小小的酬金——这仅仅是为了消除你的顾虑。我看看——全是百元大钞——天哪!我拿一百美元太多了一点——五十美元就足够了,我相信——”
  “解缆开船!”船长喊道。
  “可我换不开一百美元,总的说来,你最好——”
  “开船!”船长下令。
  “不用担心!”岸上那位先生大声说,他在最后一刻查看过了自己的钱包——“不用担心!我有办法——这儿有一张北美银行的五十元钞票——把那钱包扔给我。”
  那位过分正直的拾包人显然极其勉强地接过了那五十美元,然后按那位先生的要求把钱包扔给了他,此时汽船嘶嘶地冒着烟离港启程。大约在汽船开走半小时后,那“一大笔钱”被发现全是假钞,而整个事件是一次精彩的欺骗。
  一次大胆的欺骗是这样的。一次野营布道会或者类似的聚会将在某一地点举行,而到达那个地点必须过一座自由通行的桥。这时一位行骗者出现在桥头,体面地向每一位过桥人宣布,根据县议会一项新的法规,步行过桥者每人得交纳过桥费一美分,骡马每匹交纳两美分,等等等等。有人会抱怨,但所有人都会服从,行骗者回家时已成为一名拥有五六十美元的富翁。向那么多人一分两分地收取过桥费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
  一次干净利落的欺骗是这样的。一位朋友持有行骗者的一份欠款字据,字据按照正规格式填写并签名广用的是那种红油墨印刷的普通空白票据。于是行骗者买回一打或两打这样的票据,每天取出一张蘸过肉汤让他的狗纵身扑食,最后终于使他的狗觉得那是一种美味食品。字据到期的那一天,这位骗子带着他的狗一块儿上那位朋友家去,那份欠款字据是他们谈论的主题。朋友从书桌里取出字据正要递给骗子,这时那条狗纵身一扑,把那份字据吞到了肚里。那位骗子不仅为他那条狗的荒唐行径感到惊讶,而且感到十分恼火和愤慨,他向朋友表示他随时准备偿付那笔债款,只要有证据表明他承担着这项义务。
  一次非常精细的欺骗是这样的。一位女士在大街上受到一名骗子的同伙的侮辱。这时候骗子本人飞身上前相救,在给了他那位朋友一顿舒适的痛打之后,他坚持把那位女士护送到家。
  他把手按在胸前向女士鞠躬,非常体面地向她告别。女士请求她的救命恩人进屋小憩,认识一下她的兄长和父亲。他叹了口气,谢绝了女士的请求。“那么,先生,”女士嗫嚅道,“你就不给我个机会让我表示一下我的感激之情吗?”
  “唔,哦,小姐,我给你个机会。你能借给我两个先令吗?”
  在头一阵激动中,那位女士决定当即晕过去。但转念一想,她解开了钱袋,交付了钱币。正如我刚才所说,这是一次精细的欺骗——因为整笔借款的一半得付给那位在街头侮辱妇女,然后又站着不动等着挨揍的人。
  一次规模很小但仍具科学性的欺骗是这样的。行骗者走近一家酒馆的柜台,说要两支雪茄。拿到雪茄后他略为看了一下,然后说:
  “我不太喜欢这种烟草。这儿,请拿回去,另外给我一杯搀水白兰地。”
  搀水白兰地送上并被喝光,然后那骗子径直朝门口走去。
  可酒馆老板的声音使他站住。
  “我想,先生,你忘了为你那杯白兰地付帐。”
  “为我那杯白兰地付帐!——难道我没有退给你雪茄换那杯白兰地?这难道还不够吗?”
  “可对不起,先生,我不记得你为那雪茄付过钱。”
  “这是什么话,你这个无赖?——难道我没有把雪茄退还给你?难道你的雪茄不正在柜台里面?你是想要我为我没买的东西付钱吗?”
  “但是,先生,”这时酒馆老板已不知说什么才好,“但是,先生——”
  “别老跟我说什么但是但是,”骗子怒不可遏地打断老板的话,呼的一声甩上门便扬长而去。身后丢下一句话——“别跟我说什么但是但是,休想用你们那套把戏来蒙过路人。”
  这儿还有一次非常精巧的欺骗,其简洁并非它最不重要的可取之处。这次是真有人丢了钱袋或钱包,失主在一座大城市的一份日报上登了一则对失物进行了详尽描述的寻物广告。
  于是我们的行骗者抄下了那则广告的实际内容,但更新了标题,改动了措词,并变换了地址。譬如,原来那则广告冗长累赘,标题是《寻找一个失落的钱包!》,并要求拾得者将钱包留在汤姆街一号。而修改后的广告则简明扼要,标题只有《寻物》二字,并说明拾得者可在迪克街二号或哈里街三号见到失主。更有甚者,这则广告至少同时在五家或六家日报上登出,而说到时间,它只比原来那则广告晚几个小时。即使这则广告被真正的失主读到,他几乎也不会怀疑这与他自己的不幸有什么联系。但是,拾得那个钱包的人更可能去骗子所指示的地址,而不大可能去真正的失主所说的那个地方,这两者的机会是五比一或者六比一。后来前者支付了一笔酬金,侵吞了那个钱包,然后溜之大吉。
  这儿有一次与上例非常相似的欺骗。一位女士在大街上丢;了一枚相当贵重的钻石戒指。为了找回失物,她愿付四十或者五十美元酬金——她在寻物启事里非常详细地描述了那颗钻石及其镶嵌物,并宣称拾得者只要把戒指送到某某大街某某号就可以立即拿到酬金,而且失主将不提任何问题。一天或者两天之后,当那位女士不在家时,某某大街某某号的门铃被摇响;一名佣人开门,得知来者求见女主人便答之女主人不在;一听这惊人的消息,来访者表达了他深深的遗憾。他来访之目的非常重要,而且关系到女主人本人。事实上,他非常有幸地找到了她那枚钻石戒指。不过,他也许有可能再来一趟。“那可不行!”佣人说,“那可不行!”被立即唤出的女主人的妹妹和女主人的小姑子说。戒指在一阵吵嚷声中被验明正身,酬金当即给付,那位找到戒指的人几乎是跑着出了房门。女主人回家,对她的妹妹和小姑子稍稍表示了几分不满,因为她们碰巧花四十或者五十美元买了一个她那枚钻石戒指的仿制品——一个用真正的金色黄铜和地道的人造宝石做成的赝品。
  但由于欺骗正未有穷期,所以我即便只是稍稍地提一下这门科学所具有的变化形式或曲折形式中的一半,那这篇文章也不可能有结尾。可我又不得不让这篇文章有一个结尾,而我能给出的最好结尾莫过于简略地介绍一幕极其体面但又煞费苦心的骗局,这幕骗局不久以前曾把我们这座城市当作舞台,其后又在这个合众国其它一些更不成熟的地区一再成功地上演。一名中年绅士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市区。他的举止刻板、严谨、沉着而从容。他的衣着整洁得无可挑剔,但自然大方,质朴无华。他系一条白色领带,穿一件只从舒适着眼的宽大背心;厚底鞋看上去也很舒适,裤子没有用吊带。事实上他的整副模样活脱儿是你们所谓的那种富有、严肃、庄重而体面的“实业家”,最杰出的一类——就像我们在一流喜剧中所看到的那种外表冷漠严厉但内心却温柔善良的人——那种人一言即出,驷马难追:那种人用一只手行善,以一掷千金而闻名;用另一只手做生意,以诛求无厌而著称。
  他费尽周折才找到一个适合于他的寄宿之处。他讨厌孩子。他喜欢清静。他的生活习惯有条不紊——所以他宁愿住进一户幽僻、体面且虔奉教规教义的小小人家。费用高低他并不在乎——只是他非要坚持每月的第一天结帐(现在已变成第二天),而当他终于找到一户合他心意的人家时,他请求女房东无论如何别忘了他对这一点的叮嘱——务必在每个月的第一天上午十点正送进帐单和收据,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拖延到第二天。
  这些事安排妥当,我们的实业家便在城里一个体面的地区而不是时髦的地区租下了一间办公室。他最瞧不起的就是虚饰浮夸。他说,“大凡金玉其外,往往败絮其中。”这句话给他的女房东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以致于她马上用一支铅笔将其记在了她那本大号家庭用《圣经》中所罗门《箴言》篇之空白处。
  接下来就是登广告,多少依照了这座城市小本经营中时兴的君子不言利的规矩以及刊登任何广告都得预付费用的规矩。
  我们的实业家持有这样一种信念:活儿没干完之前绝不应该付钱。
  招聘——本公司拟在本市兴办广泛的经营业务,特诚聘三至四名富有才能的职员,薪俸优厚。本公司最看重的并非应聘者之工作能力,而是其诚实品格。鉴于受聘者将承担的工作责任极其重大,必须经手巨额款项,故本公司认为要求每一名受聘职员交纳五十美元保证金乃妥善之举。
  因而凡不拟向本公司交纳该项保证金者和不能为自己提供最具说服力的道德证明书者均无须提交申请。虔奉教规教义之青年绅士将被优先考虑。应聘申请请于上午十点至十一点,下午四点至五点送交本公司。

               博格斯、霍格斯、洛格斯及弗罗格斯公司
                      多格街110号

  截止该月三十一日,这份广告已为博格斯霍格斯洛格斯弗罗格斯公司引来了十几二十名虔奉教规教义的青年绅士。但我们的实业家并不急于同其中任何一人签约——没有哪位实业家会草率行事——每一名青年绅士都得经过最严格的教规教义问答以证明其虔诚,其后他才能被正式聘用,他交纳的五十美元才会有收据。这仅仅是博格斯霍格斯洛格斯弗罗格斯公司所采取的适当的预防措施。在第二个月的第一天上午,女房东没有按约送去她的帐单——毫无疑问,住在那屋里的那位名字以“格斯”结尾的舒适的先生一定会因她的这一疏忽而严厉地对她进行责备,如果他能说服自己为了这一目的而在城里多呆一天或两天的话。
  实际上,警方已被这事弄得焦头烂额,他们找遍了城里所有的地方,而他们所能做的就是非常郑重地宣布那位实业家是一只“高脚鸡”——有人据此认为警方实际上要暗示的是这三个字中的三个字母n、e、i。——而这三个字母则应该被理解为那个非常经典的术语non est inventus*。与此同时,那些青年绅士全都不再像先前那样虔奉教规教义,而那位女房东则花一先令买了一块最好的印度橡皮,小心翼翼地擦掉了某个白痴用铅笔在她那本大号家庭用《圣经》所罗门{箴言}篇之空白处写下的那句备忘之格言。

  *拉丁语法律用语:此人所在不明。——译者注

  136即托马斯·沃德博士,坡曾于1843年在《格雷厄姆杂志》尖锐地批评他的《帕赛伊克》。
  137 像一条无法从油腻腻的肉皮前赶走的狗。——贺拉斯《讽刺诗集》卷二第五章第83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