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



  人的冲动(人类灵魂的原动力)究竟与何器官有关,这是颅相学家没有论述到的问题。尽管这种原动力显然属于一种十分激烈、十分原始的复杂情绪,但是就连研究人类思维活动的道学家们也同样没给予这种原动力以足够的注意。我们自以为十分理智,但却都忽视了对这种原动力的研究。由于缺少信仰(无论是信仰《圣经·启示录》还是信仰犹太神秘哲学)我们对它视而不见。我们从来没想到过要研究研究它,因为我们认为对原动力的研究是属于自己职责以外的事情。我们看不出人为什么需要冲动。我们领悟不出它的必要性。若不是这种原动力自己强烈地冒了出来,我们本有可能不理解它是怎样增加了(既暂时也永久地增加了)人文学中的研究客体的。不可否认,颅相学和所有的玄学,它们的理论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建立在先验性演绎上的。这些进行理性思维或逻辑推理的人,与那些对事物从事观察和理解的人不一样,他们尽力去想象神的意图——用自己的目的来支配上帝。他们探测过一番上帝的意图后,觉得弄懂了,便根据这些意图建立起自己那无数的思想体系。比如说颅相学,颅相学家首先确定,人要吃饭,这自然是神的意图。于是他们便给人类一个吃饭的器官,这个器官就成为了一种惩罚,不管人愿不愿意,神强迫人用这个器官来吃饭。他们其次再确定,人应该世代繁衍,这是神的意志,于是他们便立刻找出了一个生殖器官。好战、理想、因果、积极等人类品质也都是如此——简言之,人类的每一个器官都各司其职,不论它们是负责脾性的,还是代表道德感情的,或仅仅是纯智力的。颅相学一旦把人类的行为这样模式化,不论这种模式是对还是错,或有对也有错,施普尔茨希姆①的徒子徒孙们便按照这样的模式做下去,以造物主的目的为借口,根据先入为主的人类命运,演绎出一切,确立起一切。
  ① 施普尔茨希姆(1776-1832)德国神经医生,颅相学的创始人之一。——译者注 
  以人类经常或偶尔从事的事情为基础,对人的行为进行分类(如果必须分类的话)要比以我们自认为上帝要人做的事情为基础,进行分类,聪明得多,也可靠得多。如果我们连对上帝那看得见的工作都无法理解,那么我们怎么可能理解他那不可思议的思想,理解他那使其工作付诸实现的力量呢?如果我们无法通过上帝那实实在在的创造物去理解上帝,那么我们又怎么能通过他造物时的心情状态去理解他呢?
  进行一番归纳推理之后,颅相学不得不承认人类行为中有一种颇为幼稚的东西,这种东西甚至有几分反常性,由于缺少合适的字眼,我们姑且称其为“成心作对”我个人认为,它其实是一种没有动机的心理活动。在它的驱使下,我们的行为会让人觉得难以理解究竟其目的何在,或者换句话说,在它的驱使下,我们会做出一些有悖于常理的事情。在理论上,这似乎极讲不通,但在实际生活中,这却又极有道理。当人处于某种心境,处于某种客观环境中时,这种行为就是绝对不可避免的了。我可以确切无疑地说,人类的错误行为大都是一种不可克制的力量迫使我们行动的结果。这种只是为了干错事而干错事的愿望究竟系何心理因素所致,这是无法分析的。它属于一种固有的原始冲动,具有本质性。可以说我已意识到,每当我们只是因为某件事明知不可为所以偏要为时,我们的行为便是对颅相学“自我保护”观点的一种违背。只需一眼即可看出它的谬误之处。颅相学这一观点的本质是人,需要自我保护。自我保护是避免受伤的必要措施。它关系到我们的平安,因此,随着这一原则的发展,人类便开始要求平安。可见,人要求平安的愿望肯定是这类“自我保护”心理所引起的,然而“成心作对”的心理却属例外,人类要求平安的愿望非但不是“成心作对”心理所引起的,而且是与这种心理完全对立的。
  “成心作对”乃心灵使然——这句话可以说是对上述诡辩的一个最好的回答。每一个充分检讨过自己灵魂的人都会承认自己曾强烈地具有过那种原始的冲动。这种冲动虽有些难以理解,但却独具特色。比如说,每一个人都会偶尔有时候想用罗唆的语言去愚弄听他讲话的人。讲话者意识到自己令人不快。他其实亟想让对方感到愉快。他的语言一向是简单明了的。他那简洁的语言在他舌头上打转,舍不得出来。其实,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克制住自己,使自己的话不像泉水般往外涌。他生怕听他讲话的人会生气,然而他却下意识地想到,用许许多多复杂的句子和插入语,就会把对方惹火。这么一想就足够了。这种冲动上升为一种愿望,这种愿望又变成了一种需要,这种需要又变成一种无法控制的渴望,于是讲话者便怀着一种极为悔恨的心情,不顾后果,一味沉溺于这种渴望之中了。
  我们面前摆着一件必须立即去做的工作。我们知道,拖延意味着毁灭。
  如果不全力以赴地将其完成,我们就会陷入重大的危机。我们热情洋溢,极为热忱地着手这件工作,我们预感到,那光辉的结果将把我们的灵魂点燃。
  这件工作应该在今天做,可我们却把它推迟到明天。为什么?没有答案,只是因为我们“成心作对”一天的时间过去了,那件工作变得更为急迫了,但是与此同时,我们却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心情,渴望将其再度推迟。
  随着时间的消逝,这种渴望越变越强烈。截止日期就要到了。我们因内心的激烈斗争(确定与不确定的斗争、实质与幻影的斗争)而浑身发抖。但是,如果这场斗争就到此为止的话,那么占上风的就是幻影了,——我们的挣扎就是徒劳的了。大钟敲响了,这是为我们的繁荣而敲的钟。同时,它也是驱赶开那一直威吓着我们的妖魔的一声鸡鸣。妖魔逃跑了,消失了,我们自由了。原来的精力返回到身体当中。现在我们要大干一番了。啊,已经太晚了。
  你站在悬崖边上,向深渊中张望,不禁头晕目眩。你的第一个念头是退离开这危险的境地。不知怎么的,你却站在那里没有动。你的头晕和恐惧逐渐溶入一种无法名状的情绪的烟雾之中。就像《天方夜谭》中瓶子里冒出的烟雾形成一个魔鬼一样,你这种情绪的烟雾也以无法察觉的速度一点点地成形。然而,你的情绪烟雾在悬崖边形成的却是远比任何神话中的魔鬼都更为可怕的东西,它是一种令人胆战的可怖思想。这个思想就是:从这么高的悬崖跳下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这样跳下去,这样走向灭亡,将会遭受难以想象的痛苦,而正因为明知如此,你才非常想要这样做。正是因为你的理智强烈地要你退离崖边,所以你才极为鲁莽地向崖边走去。一面站在崖边浑身发抖,一面急不可耐地想要往上跳,这简直是凶神伏体。一时间沉溺于某种尝试性的思想,就会走火入魔。如果当时没有好心人拦住你,如果你没有克制住自己,从悬崖边退回,你一旦跳下去,就会粉身碎骨。
  检讨一下这类行为,检讨一下与此相似的行为,我们就会发现,这些行为全是“成心作对”的心理使然。我们之所以做这些不对的事,仅仅是因为我们明知道不应该这样做。这种心理并没有什么讲得通的道理,事实上,如果这种“成心作对”不是偶尔的时候也会起到积极作用的话,那么我们倒真   可以认为它是魔王的唆使了。
  我已经说了这么多,所以我多多少少应该回答一些你们的问题了——我应该向你们解释我为何在此——让你们多少了解一下我戴镣铐、住死囚牢的原因。如果我的开篇不这么啰唆,那么你们要么会误解我,要么会因为匆匆的讲述而以为我是个疯子。事实上,你们现在将会很容易地看出,我只不过是无数“故意作对”心理的受害者中的一个。
  “成心作对”它糟就糟在这“成心”二字上,它是天底下最具“故意”成分的一种心理,一种行为。我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仔细琢磨谋杀的方法。
  无数计划都被我摒弃了,因为它们一旦实施便都有败露的可能性。后来我读一本法文的回忆录时受到了启发,书中描写了皮劳夫人患了一种致命的疾病,而病因则是不小心使用了一根有毒的蜡烛。我知道我的谋杀对象有躺在床上读书的习惯,我也知道他的住所很小,很不通风。不过我不必讲得这么啰唆,招读者讨厌。我也不必仔细描述我是如何轻而易举地制成一根毒蜡烛,又如何用这根蜡烛替换了他卧室烛台中的蜡烛的。第二天早上他死在了床上,验尸官的结论是:“自然死亡”我继承了他的财产,一连好几年一切平安无事。我从没想到过事情会败露。我已小心地将毒蜡烛的残余部分处置掉了。我没有留下半点蛛丝马迹,使人会怀疑是我下的毒手。每当我想到自己是如何绝对安全时,心中就会涌出一种极为自满的感情。很长很长时间以来,我已习惯于沉溺在这种感情之中了,从这种感情中获得的愉快要比我平时干坏事得到的乐趣强烈得多。这种愉快越变越强,后来终于逐渐演变为一种日夜困扰着我的赶也赶不开的念头。它之所以困扰我,是因为我无法将它赶开。每时每刻它都在我头脑中萦绕。这对我的折磨其实算不上什么,就像是耳鸣,或者像是记忆中的一曲平淡歌曲结尾处的叠句,或是一出歌剧当中的几个无奇的片段。不过话说回来了,歌曲和歌剧在我们头脑中萦绕,折磨我们,并不在于它们的质量,即使歌曲好,歌剧出色,它在我们头脑中萦绕时,一样会使我们感到受罪。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终于不断地考虑起自己的安全来了,我不断地低声说:“我是安全的。”

  一天,我在街上闲逛时,又自语起这句话来。我的声音越说越大,在一阵烦躁的情绪当中,我的句子变了样:“我是安全的——我是安全的——是的,只要我不犯傻主动坦白,我就是安全的!”
  我刚一说完这句话,就感到心中一哆嗦。我以前也曾犯过这种明知不对却偏要为之的毛病,每一回我都没抵制住这种心理的作用。而现在我却用这种不经意的自我暗示,愚蠢地说出自己是杀人犯,就好像死者的冤魂在勾着我,把我往死路上带似的。

  一开始,我试图摆脱开这种灵魂上的噩梦。我疾步前行——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终于跑了起来。我感觉到一种想要尖叫的疯狂欲望。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念头接连不断地涌上我的心头,我被恐惧所淹没。啊,天哪!
  思考即迷失——处在我的这种境地,我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了。我越跑越快,像个疯子似地跑过拥挤的大街。人们终于惊动起来,开始追赶我。这时我感觉到了命运的终结。如果我能够把自己的舌头给拽下来,我一定会这样做。
  但是我听见一个粗暴的喊声。感觉到有人狠狠地抓住了我的肩膀。我气喘吁吁地转过身去,吓呆了。有那么一会儿我完全喘不上气来了,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着,头脑发晕。接下去,准是有一个隐身的魔鬼用它那宽大的爪子   给了我后背一巴掌。那长期以来锁在我心头的秘密一下子全都从我口中吐了出来。
  他们说:我说话时发音清楚,但是却又急又快,仿佛生怕被人打断、无法讲完这几个能把我送上绞架、送入地狱的简短而又意味深长的句子似的。
  讲完这番足以定罪的话之后,我晕倒在地上。
  但是我何必还要再说什么呢?今天我铁链加身,身居囹圄!明天我就不会再有锁链了!——但是那时我会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