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芒蒂雅朵酒



  (1846年)

  我发誓要报仇。我尽可能地忍受了福图纳多对我的一千次伤害,可他竟然胆大到羞辱了我。你们是理解我这人的灵魂素质的,不会以为我是在瞎威胁。归根到底我是要报仇的,这一点绝不含糊。但决心的终于下定却也须排除冒险的打算。我不但要惩罚他,而且要在惩罚后逍遥自在。报复如果被惩罚所赶上,就算不得报复;报复者如果没有让当初的欺负者感到受了报复,也同样算不得报复。
  必须知道,我在言语和行为上从没有让福图纳多怀疑过我的善意。我还跟以前一样对他笑脸相迎,他也看不出我此刻之所以笑,正是在思考着送他做祭品。
  这位福图纳多在其他方面虽还值得尊敬甚至畏惧,却有一个弱点:以自己的品酒能力自豪。意大利人真有艺术大师精神的寥寥无几,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热情都只为顺应时势,随遇而安,用以欺骗不列颠和奥地利的百万富翁。在绘画和宝石鉴定上,福图纳多跟他的同胞们都是一丘之貉,只会胡吹。但是,品评起陈年老窖,他倒有发自肺腑的体会。事实上他在这方面跟我没有实质上的差异。我自己对品评意大利佳酿就颇有两手,只要能到手就大量买进。
  我是在狂欢节最疯狂的时刻遇见我这位朋友的,那时已是黄昏,他已喝了不少酒。他带着过分的热情招呼了我。他身穿小丑式的杂色斑纹紧身衣,头戴圆锥形尖帽,系着小铜铃。我见到他很高兴,一时只觉得怎样搓揉他的手都嫌不够。
  我对他说:“亲爱的福图纳多,能遇见你真是太幸运了。你今天的气色可是好得惊人呢!但是,我弄到了一大桶酒,有人说是阿芒蒂雅朵酒,我却有些怀疑。”
  “什么?”他说,“阿芒蒂雅朵酒?一大桶?而且正当狂欢节时期。不可能的!”
  “我也正怀疑着呢,”我回答,“我太傻,还没有向你讨教就按阿芒蒂雅朵酒给了全价——那时我找不到你,又怕错过了买卖。”
  “阿芒蒂雅朵酒!”
  “我还怀疑着呢。”
  “阿芒蒂雅朵酒!”
  “我还非得满足他们不可。”
  “阿芒蒂雅朵酒!”
  “现在你正忙,我打算去找路克瑞西。如果有人天生就有挑剔能力的话,那就是他了。他会告诉我……”
  “路克瑞西是连阿芒蒂雅朵酒和雪梨酒也分不清的。”
  “可就有几个傻瓜偏说他那品酒水平跟你不相上下。”
  “来,咱们走。”
  “哪儿去?”
  “上你酒窖去。”
  “不行,我的朋友,我可不愿利用你的好脾气来欺负你。我看出来了,你有约会,而路克瑞西……”
  “我没有约会——走!”
  “不行,我的朋友。倒不是因为约会,而是我看见你着凉得很厉害。地下室很潮湿,你会受不了的,墙壁上结满了硝盐呢。”
  “咱们去吧,着点凉算什么。阿芒蒂雅朵酒!你准是上当了。至于路克瑞西嘛,他是连雪梨酒和阿芒蒂雅朵酒也分不清的。”
  这样说着福图纳多便抓住我的胳臂,戴上黑丝绸面具。我在身上披了一件短外衣,裹得严严实实,让他把我匆匆带回了我的宅邸。
  家里已经没了侍从。为了纪念这个时刻,他们全都寻欢作乐去了。我本来就告诉过他们,我早上以前不会回家,而且发了明确的命令,不许他们离开宅邸半步。我非常明白,这些命令已经足够保证我一转身他们就立即走个一干二净。
  我从灯架上取下两个火把,递了一个给福图纳多,鞠着躬请他穿过了几间房间,往通向地下室的拱廊走去。我沿着蜿蜒的长台阶往下走。我请他在后面多加小心。最后,我们来到了坡底,两人站在蒙特索尔家族地下陵寝潮湿的地面上。
  我的朋友的脚步摇晃,帽子上的小铜铃丁当作响。
  “酒桶。”他说。
  “还在前面,”我说,“你仔细看看洞窟墙上闪亮的白色的网络吧。”
  他对我转过身来,用醉意蒙眬、闪着水光的眼珠望着我的眼睛。
  “是硝盐吗?”他终于问。
  “对,是硝盐。”我回答,“你咳嗽多久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可怜的朋友好几分钟答不出话来。
  “没事。”他终于说。
  “行了,”我决断地说,“咱们还是回去吧,你的健康太宝贵。你是有钱人,受人尊敬、崇拜、爱戴,跟我从前一样快活。你是会逗人想念的,而我倒没有什么。我们还是回去吧,你会生病的,那我可吃罪不起。何况我还可以找路克瑞西——”
  “行了,”他说,“咳点嗽算什么,咳不死我的,我不会死的。”
  “对——对,”我回答,“事实上我也没有烦劳你的意思——不过,你还得十分谨慎。喝一点这种玫朵可[1]酒可以为我们挡挡寒气。”
  说到这里,我从放在护壁上的一大排玫朵可酒里取出一瓶,敲断了瓶颈。
  “喝吧。”我递给他说。
  他斜瞄了一眼,把酒放到嘴边,又停住了,亲热地对着我点点头,小铜铃丁当地响着。
  “为长眠在我们周围的人,”他说,“干杯。”
  “为你的长命百岁干杯。”
  他又抓住我的手臂。我俩又往前走。
  “这些地下室,”他说,“好宽敞。”
  “蒙特索尔家族,”我回答,“是个人口众多的大家族呢。”
  “我忘记你们的族徽了。”
  “是蔚蓝色背景上一只金质的人脚。那脚踩断了一条猖狂的蛇,蛇牙咬在脚后跟上。”
  “它的格言呢?”
  “伤我者必受惩罚。”
  “很好。”他说。
  他眼里酒意闪烁,小铜铃丁当作响。随着玫朵可酒的作用,我的幻想也热活了起来。我们已经沿着白骨堆成的长长的墙壁进入陵墓最深处的内室——白骨之间摆着大小不同的酒桶。我又站住了,这一回我大胆抓住福图纳多一条胳膊的上部。
  “硝盐!”我说,“你看,越来越多了,在拱顶上结成了团,像苔藓一样倒挂了下来。我们已经到了河床底下。潮气凝成的水在白骨间滴答呢。行了,我们该回去了,否则怕来不及了。你那咳嗽——”
  “咳嗽算不了什么,”他说,“我们继续走吧。但是首先,再喝点玫朵可。”
  我又敲开一大瓶德格拉伏,他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哈哈大笑,眼里闪出凶狠的光,做了个我看不懂的手势,把瓶子往上一扔。我吃惊地望着他,他重复了一下那手势——很古怪。
  “你不懂?”他说。
  “不懂。”我回答。
  “那你就不是兄弟会的人。”
  “怎么回事?”
  “不是共济会[2]的人。”
  “我是,是,”我说,“我是,是。”
  “你?不可能!共济会员?”
  “共济会员。”我回答。
  “标志,”他说,“标志。”
  “这个。”我回答,并从披风褶子里取出一把抹灰刀。
  “你开玩笑,”他惊叫起来,后退了几步,“咱们还是找阿芒蒂雅朵酒去。”
  “好的。”我说着把工具放回披风里,又伸出手臂让他扶着。他使劲靠住我的手臂。我俩继续上路,去找阿芒蒂雅朵酒。我们穿过一排低矮的拱门,又往坡下走,继续走,再下坡,来到了深处一个地下室,那里的污浊空气使火把不像是在燃烧,而像是在发微光。地下室的最远一头又出现了一个更小的地下室,那里的墙下排满死人骨头,一直堆到头顶的穹隆,很像巴黎的地下大墓穴。里面这个地下室也是三面用白骨装饰的,第四面的骨头被扒拉开了,乱七八糟散落在地上,有一处还堆成个不小的山丘。我们在拆掉白骨露出的墙壁间又看见一间更深的地下内室,或是凹间。那凹间大约有四英尺深、三英尺宽、六七英尺高,建造时似乎本身并无特别的用场,只是两根承载地下墓穴屋顶重量的大柱头之间的一片空地,背后就是整块的花岗岩的弧形墙了。
  福图纳多举起暗淡的火把,想看清楚那凹间,却没有用。凹间那一头光线太弱,无法让我们看见。
  “往前走,”我说,“阿芒蒂雅朵酒就在里面。路克瑞西嘛——”
  “路克瑞西是个大笨蛋。”朋友打断了我的话,又歪歪倒倒往前走,我立即紧紧跟上。转瞬之间他已到了凹间的尽头,却发现面前的路已经被岩石挡住了。他傻了眼,茫然地站住了。转瞬之间我已把他锁在了花岗岩石上——那岩石上有两个U形铁环,水平距离约两英尺。一个环上有条短铁链,另一个环上有一把锁。几秒钟工夫我已把铁链扔过他的腰,锁住了他。他感到意外,但没有反抗。我取下钥匙,出了凹间。
  “用手摸摸墙壁吧,”我说,“你就不能不摸到那硝盐了。这儿确实太潮湿。让我再次求你回去,但是,我还得尽我的力量小小地服侍你一次。”
  “阿芒蒂雅朵酒!”我的朋友大叫。他还在诧异,没有回过神来。
  “对,”我说,“阿芒蒂雅朵酒。”
  说话间我就在刚才谈到的那白骨堆里忙碌起来。我把白骨扔到一边,露出一大堆建筑用的石料和灰浆,我用这材料和那抹灰刀使劲地封闭通向凹间的路。
  我还没有砌好第一层砖石,就发现福图纳多的酒意少了许多。最早的表现是从凹间深处传出的一声低沉的哀号,那已不是醉汉的叫喊,然后便是长时间的顽强的沉默。我砌到第二层,然后砌第三层、第四层。我听见锁链的愤怒的当啷声,那声音持续了好几分钟。这时,为了更能听好那声音,得到满足,我索性停止了干活,在白骨堆上坐了下来。等到当啷声终于静下,我又使用起抹灰刀来。一口气砌好了第五、第六和第七层,那墙差不多和我的胸口齐平了。我又停了下来,在新砌的墙上举起火把,把几道微弱的光投到里面的人影上。
  一连串尖厉的高叫声突然从被锁住者的喉咙里迸出,我似乎被猛推了一把。我犹豫了一会儿,气得发抖,抽出剑来,往凹间里探找,但是一个念头立即让我静了下来。我用手摸了摸地下墓室那结实的结构,满意了。我回到墙壁边,以吼叫回敬他的吼叫。我跟着他叫,我帮助他叫,我的声音比他还高,力气也比他还大,这样一来,喊叫的人反倒渐渐安静了。
  这时已是午夜,任务已差不多完成。我已砌成了第八、第九、第十层。第十一层(也就是最后一层)也已经砌了一部分,只需再抹上灰浆,砌进一块石头就行。我正在跟石头的重量较劲,把它部分地塞进它命定的地方,凹间那面传来了一声低低的笑,笑得我毛骨悚然,接下来便是一个悲惨的声音。我很难相信那声音会发自高贵的福图纳多。那声音说道——
  “哈!哈!哈!——嘿!嘿!嘿!——很好的玩笑,真的——精彩的玩笑。到了宅邸里,我们会拿这事笑个够的——嘿!嘿!
  嘿!——一边喝酒一边笑——嘿!嘿!嘿!”
  “阿芒蒂雅朵酒!”我说。
  “嘿!嘿!嘿!——嘿!嘿!嘿!——对,阿芒蒂雅朵酒。但是,时间是不是太晚了?她们会在府邸等我们了吧,福图纳多夫人她们?咱们回去吧。”
  “对,”我说,“咱们走。”
  “为了上帝的爱,蒙特索尔!”
  “对,”我说,“为了上帝的爱!”
  我等他回答我的话,却白等了。我不耐烦了,大声呼叫——
  “福图纳多!”
  仍然没有回答。我拿起一支火把,从剩下的小洞伸进去,让它掉到地上,回答只是小铜铃的丁当声。我心里难受了,是因为地下墓室太潮湿。我匆匆干完活儿,把最后一块石头塞进洞里,用灰泥糊了起来,又在新砌的墙壁上重新堆成古老的白骨护壁。半个世纪也不会有人动它一动。愿他安息!

  * * *

  [1]一种法国酒。
  [2]原意为砖石工,在这儿是自由砖石工的简称。“自由砖石工”通译“共济会”,为一国际秘密组织,原意为不受行帮约束的砖石工匠,组织目的在于推进人和人之间的兄弟情谊,进行慈善活动与互相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