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伦妮丝



  (1835年)

  朋友们常告诉我,我如能去朋友墓里做客,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

                 ——伊本·扎阿德

  痛苦是多面的。人世苦难的形态各有不同。苦难像彩虹,能跨越广阔的地平线;也像彩虹,有种种不同的色彩,同样地清晰,同样地诸色交融;也像彩虹,高挂在地平线上!我为什么会从美里引出可憎?我为什么从宁静的修道院引出了类似悲伤的故事?但是,正如伦理学所说,恶是善的后果,因此,悲伤事实上是欢乐的后果。或者,对往日幸福的回忆正是今天的痛苦;或者,此时的痛苦就产生于可能出现的狂欢。
  我的名字是依基思;姓,就不用说了。在这个国家没有一座塔楼的历史能比我所继承的这座阴暗的灰色大厅更悠久。我家世代被称作幻想的家族。在许多鲜明的特点上,如家族大厦、主厅壁画、寝室帷幕、宝库扶垛上的雕工,尤其是古代绘画画廊和书房的格局,最后,在图书室藏书的特性上,都足以证明我家的称号之可信。
  我最早的回忆就跟书房和书有关——对书本我不再说什么。我的母亲是在这儿去世的,我是在这儿出生的,但是要说在出生以前我没有存在过,我的灵魂没有存在过,却未必尽然。你不承认吗?咱们先别争论,我自己是被说服了的,只是我不打算去说服别人而已。不过,有些对飘渺形象的回忆,对别有蕴涵的崇高目光的回忆,对至今仍然美妙而忧伤的声音的回忆,却是无法排除的。那些回忆像影子一样模糊、可变、流动,在我的理智阳光必须存在时,它们也像影子一样无法摆脱。
  我是在那个房间里出生的。我就像那样从漫长的黑夜(黑夜似乎无形,其实不然)醒了过来,进入了现实的神仙世界和幻想宫殿,进入了经院思想和渊博学识的狂放恣肆的领地。因此,我用惊讶灼热的目光打量世界,在书本里消磨了童年时代,在白日梦里挥霍了青年时代,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即使到了全盛的中年时代,我仍然流连在祖宗的大厦里,这就有几分奇怪了。在那里,落入我生活泉源里的停滞确实惊人。我最平常的思想的性质也被彻底颠倒,其情况极为惊人。在我看来,世界的种种现实都是幻觉,也只能是幻觉;而反过来,梦幻世界(不是我日常存在的世界)的狂想事实上成了唯一的全部存在。

  贝伦妮丝和我是表兄妹,我们俩是在我父亲的大厅里一起长大的,但是成长方式却不一样。我病病怏怏,沉浸于忧郁;她却活泼温雅,精力充沛。她的天地是山间的漫游;我的世界却是密室里的研究。我活在自己心里,身体和灵魂都迷醉于最紧张、最痛苦的沉思默想。她却不停地作生命的漫游,从不曾想到路上的阴影或时间的默默飞逝。贝伦妮丝!我呼唤她的名字!贝伦妮丝!这声音从记忆的灰色废墟里惊起了一千件汹涌的往事!啊!此时此刻她的形象在我眼里还是那么灵动,宛如她快活轻捷的早年!啊!那辉煌迷人的美!那超凡脱俗的美!啊!阿恩海姆丛莽的风灵!啊!清泉之间的水妖!然后,然后,一切便变作了神秘、恐怖——一个讲不出的故事。疾病,一种致命的疾病,像阿拉伯的热风刮过了她的身子,变化的妖魔就在我眼睁睁望着她时从她身上吹过,吹遍了她的心灵、习惯和性格,甚至以最微妙和最可怕的方式扰乱了她的个人特征!天呀!破坏者来到了,走掉了,被害者呢?在哪里?在哪里?我不认识她了,或者说,作为贝伦妮丝的她,我已经不认识了。
  第一次的致命疾患就在我表妹的道德和肉体上形成了可怕的变化。她害上了多种缠绵的病,其中有一种性质最为痛苦,最为顽固,常常引发癫痫性的昏迷。昏迷时和灵魂真正脱离了肉体非常相像,而其好转也往往突然得惊人。与此同时,我的病也在急剧发展,最后具有了偏执狂的性质,惊人地反常。这病时时刻刻地加重着,最后重到了无法解释的地步。这种偏执狂(如果只能用这个词的话)是形而上学理论里的“感受型”心灵问题,称做“病态激动”,最大的可能就是得不到别人的理解。事实上我担心的是完全无法用恰当的概念把我那神经质的强烈兴趣传达给一般人的心灵,而在我说来,那是一种我尽心竭力(不使用技术行话吧)思考宇宙间最平常的事物时所忙于追求而且沉湎其中的兴趣。
  全神贯注于某本书的边沿的琐碎设计或版式,不疲倦地沉思许多个钟头;夏天被一道斜落在帷幕或门上的奇异的影子所吸引,看上大半天;望着灯上稳定的火焰或炉火的余烬,一望一个通宵;为一朵花的香味而做梦,梦上一整天;呆板地重复一个字,重复得那声音对心灵完全传达不了意义;长期顽强地坚持身体的绝对平静,使一切运动感和肉体的存在感都消失——这就是我的心灵功能状态所引起的几种最平常也最无害的怪诞行为。我不说在别处没有类似的情况,但我这情况肯定挑战着一切形式的分析或解释。
  但是,请别误会了我。这种性质肤浅的东西所引起的不必要的、认真的、病态的专注,其性质绝不能跟人类常有的沉思默想的倾向混为一谈。有强大的想象力的人特别容易耽溺其中的是沉思默想,那甚至还不是一种极端或夸张的状态(有人最初是这样估计的)。两者从一开始就有根本的区别。在这类例子里,梦想者或热心者感兴趣的东西往往并不肤浅。他们往往在思索过程中所产生的种种推论与设想里不知不觉地跟失了对象,而到白日梦结束时,有时仍然能满载而归,有时则发现最初思考的问题跑掉了,被忘却了。而我的情况却是,一开始对象就肤浅,虽然通过病态的眼光看去也有几分重要,那却是折射过的,并不真实。即使推断出了点什么,也没有多大分量,而那也往往会以最初的目标为核心,顽强地转了回来。沉思默想从来都不是快乐的事。白日梦结束,最初的原因并非见不到了,却引起了一种被超自然地夸张了的兴趣,而那种兴趣正是我这种病的突出特点。一句话,对我而言,心灵力量特别要使用我上面所说的感受力,而默想者使用的则是思维力。
  可以看出,我的书本在这个时期即使事实上不曾引起过混乱,也具有着那混乱本身的典型素质——主要是因为它们那浅薄的想象。我记得那些书里有高贵的意大利人科利乌斯·瑟孔度斯·库瑞欧的《论天国之广大》、圣·奥古斯丁的伟大著作《上帝之城》和德尔图良的《基督肉身》,其中那诡辩“神的儿子死了,相信他已不可能存在;他复活了,不可能的可能了”就一连几周占有了我。我进行了艰苦的探索,却是一无所得。
  这样看来,我的理智的平衡好像只为琐碎的小事而动摇,有如托勒密·海费斯提昂所说的那块海上的岩石,能岿然面对人类的暴力攻击和更猛烈的风吹浪打,却也能因一种叫作阿斯佛黛[1]的花的碰触而动摇。虽然在一个思维粗疏的人看来,贝伦妮丝那不幸的病造成的信心的变化似乎无可怀疑,它却为我提供了机会,让我进行那种不正常的紧张的思索(前面我已费工夫解释了它的性质),可这却根本不是事实。在我患病的间隙,即在我头脑清醒的时候,她的灾难确实使我痛苦。我从来就深切关心她那美丽温柔的生命的全局变化,经常痛苦地思考:是什么东西干下了这样的怪事,这么突然就造成了这么离奇的剧变?但是这类思想并没有我那病的特点,在同样情况下的正常人也可能如此,因此对贝伦妮丝的肉体形成了忽视,并因她较为惊人的变化而狂欢,而错乱。
  在她那无与伦比的美丽最明媚的日子里,我绝对没有爱过她。在我那离奇的反常生活里,我的感觉从来不是发自心灵,我的热情永远是理性的。在鱼肚白的黎明,在正午树林的斑驳光影里,在夜间的图书室的寂静里,她都在我的眼前闪动。我看她,不是作为呼吸着的活着的贝伦妮丝,而是作为梦里的贝伦妮丝;不是作为人世的生灵,属于人世,而是作为这样的生灵的抽象物;不是崇拜的对象,而是分析的对象;不是爱的对象,而是最沉闷的推理主题——虽然并无意义。而现在,只要她一出现我就瑟瑟地发抖,只要她一走近,我就脸色苍白,为她那衰弱凄凉的状态痛苦地惋惜。我回想起她爱我已经很久,于是在一个不幸的时刻向她求婚。
  我们结婚的日子就要到了。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一个反季节的温暖平静的薄雾蒙蒙的下午(正是美丽的翡翠鸟受到照顾的季节[2]),我在图书室内坐着,以为自己是孤独一人,但是抬头一看,却发现贝伦妮丝站到了我的面前。
  是因为我自己的激动的想象呢,还是受了那时薄雾朦胧的气氛的影响?是房间那模糊的黄昏的光线呢,还是挂在她周围的灰色帷幕的作用?总之,她的形象成了一种我说不明白的游移不定、模糊不清的轮廓。她没有说一个字,而我呢,也一个字都说不出。一阵阴寒传遍了我的全身,一种难以忍受的焦虑感压迫着我,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吸引了我。我向椅子上一倒,好几分钟呆坐着不动,喘不过气来。我的眼睛盯着她看。天哪!她太瘦了,轮廓上没有一根线条还带有往日的痕迹。我那燃烧的目光最后落到了她的脸上。
  前额很高,很苍白,平静得出奇;当初那墨玉一样的黑发一部分搭在额上,在凹陷的太阳穴上投下阴影。好多个鬈发发环已成了鲜明的黄色。这种奇特的性质跟面貌总体的忧郁情调很不协调,很刺眼。她的眼睛里没有生命,没有光泽,似乎连眼珠也没有。我不自觉地避开了它们那无神的注视,望到了她那后缩的薄薄的嘴唇。嘴唇张开了,微笑了,含着特别的意义。变化了的贝伦妮丝的牙齿在我眼前慢慢展现。要是上帝保佑我没见到她那牙齿就好了,或者让我在见到之后立即死去了就好了!

  关门声惊动了我,我抬头一看,我的表妹已离开了房间。但是,天哪,她并没有离开我那混乱的头脑!天哪!没有离开,也赶不开。那排雪白的牙的可怕的幻影,齿面没有丝毫污迹,珐琅质没有丝毫损伤,排列没有丝毫参差,那微笑的一瞬已足够在我的记忆里打下烙印。我现在就看见她那牙,看得比那时还清楚。牙!牙!在这儿,在那儿,在一切地方,在我面前。看得见,摸得着。一排,小小的,雪白的。苍白的嘴唇在牙边扭动,就像第一次可怕地展露时一样。于是我的偏执狂剧烈发作。我竭力抵制那无法抗拒的荒唐影响,却抵制不住。在外部世界林林总总的事物里,除了她的牙,我什么都不想。我对它,她那牙,产生了疯狂的欲望。其他一切事物和不同的兴趣全集中到了对她那牙的冥想之中。在我心灵的窗户面前存在的,只有那牙,牙。它们,带着它们那独特的个性,成了我的心灵的精髓。我从各个角度看她那牙,以各种方式转动她那牙。我审视它们的种种性质,发掘它们的种种特点。我思考它们的对称排列,思考它们的本质变化。我在想象里赋予它们一种敏锐的知觉力,即使没有嘴唇的帮助,它们也能表现出道德的意义。有一句话,说是萨莱小姐“每一步都含情脉脉”,而我则更加坚定地相信:“她每颗牙都意蕴深沉!意蕴深沉!”啊,毁灭了我的白痴思想出现了!意蕴深沉!因此我才那么疯狂地渴望见到她那牙!我觉得只要有了她那牙,我就可以恢复平静,回归理智。
  黄昏就这样笼罩了我,然后是黑暗降临。黑夜留下了,走掉了,天又亮了。第二个黑夜的雾又在周围聚集了,我仍然孤独地坐在房里,一动不动,沉浸于思索。她那白牙的幻觉继续可怕地加强,飘浮在屋里变化不定的光与影中,极其生动地清晰,极其可怖地清晰。终于,一声似乎出于恐怖和惊惶的叫喊打破了我的梦,顷刻间一种痛苦的声音出现了,混杂着低沉的悲伤和哀悼的呻吟。我从座位上站起,打开图书室的门,看见门外大厅里站着一个满面流泪的女仆。她告诉我贝伦妮丝……去世了。黎明时癫痫病发作,现在,在黑夜结束时,坟墓已经为它的住户掘好,丧礼的一应准备也已完成。

  我发现自己又是独自坐在图书室里,仿佛才从什么混乱而激动的梦里醒来。我知道现在已是半夜,我也清楚太阳落山后贝伦妮丝已被送进了坟墓,但是对从那时到现在的情况我的印象却模糊不清,至少很暧昧。我对那段时间的回忆充满了恐怖。由于模糊,所以特别可怕;由于暧昧,所以特别恐怖。那是我生命记录里可怕的一页,上面涂满了暧昧的、可憎的和无法理解的回忆。我努力想破解它,但是没有用。我耳里似乎不时地响起一个尖锐刺耳的女声,那就像个已离开的精灵。我做了什么——做了什么事吗?我拿这问题大声问自己,书房里有声音悄悄地回应我:“什么事吗?”
  我的桌旁点了一盏灯,灯旁有个小盒子,没有值得注意的特点。我以前也多次见过它,那是家庭医生的东西,可它怎么会放到那儿去了呢?我为什么一见它心里就发毛呢?我无法解释。我的眼睛终于落在一本打开的书上,落在一个下面划了线的句子上。那是诗人伊本·扎阿德的诡辩的话,很简单:“朋友们常告诉我,如果我能去朋友墓里做客,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为什么我读到这话时头发根子都乍了起来,血管里的血也凝固了?
  有人轻轻地敲了图书馆的门,一个仆人踮着脚走进了屋,一脸煞白,似乎吓得掉了魂,成了个坟墓里的居民。他对我说话时声音颤抖、沙哑、非常低细。他说的是什么?我只听见几个破碎的句子。他说半夜时分在寂静里听见了一声疯狂的叫喊,家里的人聚集起来,顺着声音找去。他说有个坟墓被盗了——说话时他的声调尖厉了,变清楚了。他说一个裹着尸衣的尸体被弄得变了形,却还在呼吸,还有心跳,还活着!
  他指着我的袍子,袍子上有泥,还有凝固的血块。我没有说话,他轻轻抓住我的手,我手上有被指甲抓伤的血印。他让我看靠在墙边的一个东西。我盯着那东西呆望了好几分钟。是一把铁锹。我哇的一声尖叫起来,扑到桌子旁边,抓住桌上那盒子。因为发抖,盒子从手上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到地上,摔成了几块,从盒子里丁零当啷滚出了几件牙科器械,其中混有三十二颗小而白的东西,在地板上滚动,像是牙齿。

  * * *

  [1]日光兰,在希腊传说里常常跟死亡和地下世界有关,因此常种在坟墓上。在传说里,逝去的人就生活在阿斯佛黛平原上。
  [2]冬至前后两周温暖晴和的时间,据说是天神为照顾翡翠鸟专门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