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榭大院的崩塌



  (1830年)

  他的心是一张悬挂的诗琴,
  谁碰一碰,它都铮铮作声。

                 ——德·贝朗热

  那年秋天的一个沉闷、阴霾、寂静的日子,天空乌云低压,我骑了马在一片凄凉得出奇的土地上踽踽独行,走了一个整天,黄昏的阴影渐浓,我终于来到可以遥望忧伤的埃榭大院的处所。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那建筑,一种难以忍受的阴郁的感觉便弥漫了我的全身。我说“难以忍受”,因为那阴郁感并没有因部分可喜的情调(毕竟带点诗意)而减弱。而哪怕是面对最凄凉、最可怖的自然景观,我心里那感觉也往往是快活的。我凝望着眼前的景色,看到了那座大院和它周围的简单风景:荒凉的墙壁、像空洞的眼睛似的窗户、杂生的菅茅、苍白枯萎的树。我的心陷入了绝对的低沉,那是除了吸食鸦片后的瘾君子的梦以外,世上任何感受都无法比拟的。那是对日常生活的痛苦的回归,是脱去面纱后露出的狰狞。我的心中不禁觉得一阵阴寒、一阵下沉、一阵难受,思想上出现了无可救药的悲凉。那是努力刺激想象力也无法迫使我崇高起来的。是什么东西让我在观察着埃榭大院时这样畏葸不前?我停下步来深思。那是个完全无解的谜。我沉吟着,许多阴暗的念头蜂拥而出,我无法与之奋争,只好退至一个并不满意的结论:某些非常简单的自然事物的组合是能对我们产生这种影响的。这种情况无疑存在,而要对它做出分析,我们的思维深度却还达不到。我以为,只需对那场面的特点和画面的细节重做安排,就足以减少它形成悲伤印象的可能,说不定还能消除悲伤。按照这想法,我在水潭的陡岸边勒住了马——那水潭就在大院附近,阴暗深邃地闪着光,涟漪不生。我低头一看,打了个寒噤,比以前更为惊惧了。我真见到了重新组合的形象:灰白的菅茅、惨白的树干,像空洞的眼睛似的窗户,整个倒映在水里。
  但是,我现在正要到这座阴森的大院去逗留几周。大院的主人罗德里克·埃榭是我儿时的密友,从上次见面到现在已经有很多年了。不过,最近我在这个国家一个遥远地方接到他一封信。那信具有不容分说的霸道性质,我不能不亲自来了。那封手书有神经质的激动的迹象。他说他患了严重的身体疾病,又受到心灵错乱的折磨,因此衷心希望能见到我。我是他最好的(事实上也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希望我的陪伴能缓解他的疾病。他说这话和许多其他的话时的态度和提出那要求时的心情显然没有给我留下犹豫的余地,我只好遵照他的要求来了,虽然至今还认为那要求非常特别。
  虽然在孩提时代我们是亲密的朋友,可我对他真正知道的并不多。他一向极其内向,习惯性的内向。不过,我也深知,他那个历史悠久的家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以生性特别敏感著称。那敏感多少世代以来曾在许多崇高的艺术作品里表现过,最近也还反复在慷慨捐赠却不肯张扬的慈善事业里表现,在对音乐的复杂细节的热情献身里表现,而在容易张扬的正统乐曲上却从不显山露水。我还听说过一个非常惊人的事实:埃榭家族尽管历史悠久,却没有在任何时代出现过长远的分支。换句话说,整个家族一直是一脉单传,除开根本无足轻重的短暂分支之外,一直如此。在我回顾着这座深宅大院跟那个家族的受人尊敬的性格之间的完美统一时,心里思考的正是这个缺憾。我想到这座大院与那个家族在多少世纪中彼此可能产生的影响时,不禁深深感到:因为没有并列的后裔,于是出现了家族姓氏与家族财产没有枝蔓的父子相传,于是这房院地产的称呼“埃榭大院”也就跟家族的奇怪模糊的称呼“埃榭大院”混为一谈了。在使用这个称呼的农民心里,“埃榭大院”似乎既指那家族的房院,也指那家族的人。
  我已经说过,我俯视水潭是个多少有点孩子气的尝试,其唯一的效果是加深了我最初的异样印象。毫无疑问,意识到自己迷信思想的迅速增长(我能不叫它迷信吗),其主要作用就是让那迷信思想更加稳定地在脑中形成。我早就知道这是一条诡论式的规律,它支配着一切以恐怖为基础的情绪。说不定只是因此,在我离开水潭倒影重新抬头观望大院本身时,一种奇怪的幻觉便在我心里产生,那是一种确实非常荒唐的幻觉。我提出这幻觉只为表明那逼迫??我的感觉的力量有多么生动。我过多地使用了幻想,因而使自己确实相信,整个大院和房产周围都笼罩着一种它们自己和直接环境所造成的特有的氛围,那氛围跟天上的空气无关,只是发自枯朽的树木、灰色的墙壁、沉默的水潭,是一种防疫性的神秘雾霭,沉闷、凝滞、铅灰色,而且依稀可见。
  这肯定是种幻觉,我把它从精神上抖掉了。我更仔细地观察那建筑的真正形象。它的主要特色似乎是过度的古老和色彩的多年严重的颓败。它外表满是细小的野菌,从房檐挂下,形成精细的缠结的网络。但是这一切并不能说明过分的败落。石墙石柱没有任何部分坍塌,虽然个别石头有些破裂,各部分间的搭接依然完好,形成了破裂与完好的强烈的不协调。这现象里有许多东西令我联想到某些无人管理的有着古老木质拱顶的建筑。那种建筑虚有其表:并无室外的风雨侵蚀却已朽坏多年。而这座建筑,除了普遍的败落迹象,却很少露出坍塌的危险。不过,说不定目光敏锐的观察者还能发现一道隐约的裂缝,从前面的房顶沿着墙壁弯弯曲曲地拐下来,最终消失在水潭阴郁的积水里。
  我注意到了这一切,骑马走过一段石子路,来到了大院前。有仆人伺候,来牵走了马。我进了大厅的哥特式尖拱门,又来了个步子轻悄的侍仆,从那里起一声不响地为我带路。途中我们穿过了许多复杂的黑暗甬道,来到他主人的工作间。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路上碰见的东西有许多都强化了我刚谈到的那种模糊的情绪。周围都是我从幼年起就熟悉的陈设:天花板上的雕刻、墙壁上的深色帷幕、黑檀木的地板,以及我路过时哒哒作响的幻影似的家族战利品。一切都太熟悉,我很快便感觉到了。可我仍然不明白,这么常见的景象为什么能挑动起我那么怪异的幻觉?我在一个楼梯平台上遇见了那家的家庭医生,我认为他的形象是谦卑的狡猾与惶惑的混合体。他只跟我畏畏缩缩地说了几句就溜掉了。这时侍仆打开大门,让我来到他主人面前。
  我进入的房间很宽敞,也很高大。尖顶的窗户高而窄,离下面的黑色的橡木地板极远,从房里是完全无法到达窗户的。微弱的光线穿过盘花窗格射入,化为猩红色,使周围较为突出的东西隐约能看清。离屋顶较远的角落里那有拱顶和格子花的天花板深处却是竭尽目力也看不见的。墙壁上挂着深色的帷幔,家具一般说来又多又古老,并不舒适,还有破损。有很多的书和乐器,随处摆放,却没有增添丝毫生气。我觉得自己呼吸到的是一种忧伤的空气。肃穆、深沉、无法排遣的阴郁气氛笼罩了一切,弥漫了一切。
  我进门时,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的埃榭站了起来,带着活泼泼的热情跟我握手。我起初觉得那热情有些过分——是个厌倦了人世的人吃力地装扮出来的。但在我瞥了他的脸一眼以后,却相信了他其实十分真诚。我俩坐了下来。他还没有说话,我带着半是怜悯半是畏惧的感觉打量着他。很显然,从来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像罗德里克·埃榭这么大的变化!难道我眼前这位病怏怏的人就是我幼年时的那位游伴吗!我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承认了。但是他的面部特征在任何时候都是很惹眼的:尸体一样的肤色、清澈无比的大眼、偏薄的极苍白的嘴唇,曲线之美无与伦比。他有着精致的希伯莱式的鼻子和类似的长相中很罕见的宽阔的鼻翼。下巴造型精美却不够突出,说明道德力量不足。头发比蛛网还要细柔轻软。这些特色再加上太阳穴以上部分的过分宽大,使那面貌的整体结构给人的印象难以忘怀。而此刻,这些主要的面部特征夸大了,再加上习惯的表情,形成了太大的变化,我简直不相信在跟我说话的竟然是他。而最令我吃惊甚至惶恐的,就是那皮肤的可怕的惨白和那眼睛的神秘的光彩了。柔丝一样的细发滋生漫长,没有人注意,由于它蛛网样的离奇的特质,它不是在面部两边下垂,而是往上飘,衬托出一副怪异的表情,即使费尽力气也难以和人类的形象联系到一起。
  我立即从我朋友的态度上注意到一种不连贯和不一致,发现那是一种过分的精神激动,它来源于努力克服惯性的畏葸时所做的一连串微弱无效的努力。由于他给我的信,由于他在我记忆里的某些孩子气的特征,还由于我从他的独特的体质结构和脾气所推导出的结论,我对这类性质的存在事实上有所准备。他的动作时而生气勃勃,时而阴郁愠怒。他的声音在活力似乎完全中断时是颤抖的、犹豫的,然后便迅速转为有力、干脆,再转为果断、沉重、从容,带着共鸣。那是一种沉闷、稳定、充分控制着的沙哑声音,可以在无可救药的酒徒和鸦片鬼极度亢奋时听到。
  他就像这样谈起了他为什么要见我,并希望我来的。他急切地希望我能给他带来安慰。他用了相当长的时间谈了他对自己的疾病的看法。他说那是一种器质性的家族疾病,他对找到疗法已不抱希望。可他又立即补充说,那只是一种精神疾患,无疑马上就会过去。那病表现为许多反常的感觉。他对那感觉做了详细的叙述,其中有的能引起我的兴趣,有的却叫我莫名其妙。不过他使用的术语和叙述的态度却是郑重的。他的感官有严重的病态敏感:只能忍受最平淡无味的食物;只能穿某些质料的衣服;一切花朵的气味都让他难受;即使一点微弱的光他都嫌刺眼;除了某些特别的声音,比如弦乐声,一切声音都让他恐怖。
  我发现一种反常的恐怖感控制着他。“我会死的,”他说,“我一定会死于这种可悲的愚蠢。我的死就会像这样,而不会是别的样子。我害怕未来的意外——不是怕事件本身,而是怕它的后果。一想到任何能造成这类难堪的刺激灵魂的事件,即使是最细微的,我也会毛骨悚然。事实上我并不憎恶危险,我憎恶的只是危险带来的后果:恐怖。在这种失去勇气的可怜状态下,我觉得要跟恐怖这种可怕的幻想进行斗争的时刻早晚会到来,那时我怕是只好在放弃生命的同时也放弃理智。”
  还有,我好几次通过零碎或模糊的迹象发现了他的精神状态的另一个奇怪的特点:他受到关于他居住的这座庄园的某些迷信东西的桎梏,多少年来就没敢冒险离开它一步(要想说明设想中的这座大院的力量的影响,需要用些很暧昧的词语,我不能在此转述)。据他说,由于长期忍受,光是这座家族大院的外形和内里的某些特点对他的精神就产生了影响:那灰色的墙壁和塔楼的地势、它们所俯瞰的朦胧的水潭,这些东西最终对他的生活都产生了影响。
  不过,他虽然犹豫,却也承认,像那样折磨着他的独特的阴郁有许多都可以追溯到一个较为自然也明显得多的原因:他所深爱的妹妹的长期重病,事实上她显然是快要死了。他妹妹是他多年来唯一的伴侣,是他在人世上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亲人。如果她死了,他带着一种使我永远不能忘记的苦痛说,那就会让他(孱弱的绝望的他)成为古老的埃榭家族的最后遗孤。他说这话时玛德琳小姐(那是她的名字)正好从房屋的一个遥远角落穿过。她没有注意到我在那里就走掉了。我满怀惊讶地望着她,并非没有混杂了恐惧——我发现这感觉我无法解释。我的眼睛跟随着她那消失的脚步,自己也惊呆了。终于,那道门在她身后关上了。我的目光随即本能地急切地转向她哥哥的脸,但他已把脸埋进手心,我所能见到的只是带着很不寻常的病态的消瘦的手指,指缝间簌簌滴出深情的眼泪。
  很久以来玛德琳小姐的病已经使医生束手无策。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冷漠,身体不断地消瘦。那疾病很不寻常,像是局部的晕厥,虽然短暂,却经常发作。到目前为止,她一直顽强地承受着疾病的压力,没有最终倒床。但就在我到达她家那天的黄昏,她终于向那摧毁者的难以抗拒的力量屈服了——这是那天晚上她哥哥带着无法形容的激动告诉我的。他还说,这样一来我瞥见她本人的那一眼很可能就是我所能见到的最后一眼了,我是再也见不到那位小姐了,至少在她活着时是如此。
  埃榭和我在随后的几天里再也没有提起她的名字。那几天我一直真诚地做着努力,想减轻我朋友的忧伤。我们在一起画画,一起读书,再不就是让我像在梦境里一样听他用吉他疯狂地即兴倾诉。越来越深的友谊容许我恣意探索他的精神奥秘了,我反倒愈加痛苦地发现,他那心灵正在不断辐射着阴郁,把黑暗(那仿佛是从遗传获得的一种正面品质)向道德世界和物质世界的一切对象倾吐。一切打算鼓舞这样的心灵的努力都是徒然的。
  我跟埃榭家族主人一起消磨的那些庄严的时刻将永远存在于我的记忆里。但是要想传达出他使我卷入或指导我进入的学习或活动的准确信息,却也不行。一种激动的、高度混乱的理想主义把火光洒满了一地。他即兴弹奏的漫长的挽歌将永远在我耳边回响。我心里痛苦地保留了许多东西,其中就有他对冯·韦伯[1]的《最后的华尔兹》那野性曲调的奇特的变体与夸张。他用精美的幻想哺育出的画是他一笔一笔描绘出的一团暧昧,是一种越来越使我不寒而栗的刺激——因为我不知道来由。对这些画(那上面形象至今仍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我只能表达出文字所能表达的那一小部分,要想再多也是徒然。他用绝对的简洁和赤裸裸的构图捕捉惊悚紧张的一刻。如果说有人曾画出过观念,那人就是罗德里克·埃榭。至少对当时环境下的我而言,那位忧郁症患者所设想而且涂到画布上的纯粹抽象就产生着一种令人惶恐的、难以忍受的强烈刺激。弗塞里[2]的白日梦肯定辉煌,却还太具体,我在观察埃榭的画时,是一点弗塞里的影子也见不到的。
  我朋友的幻觉设计里有一幅画不太僵化地传达了一种抽象的精神,是大体还能用语言描述的——虽然软弱无力。那是一幅小画,画的是一溜悠长无尽的直角拱顶或隧道的内景:低矮光滑的白墙,没有间断,没有装饰。设计的某些附属点明显地表达了一个想法:这个待发掘的处所在地底极深的地方。画面宽大,却是哪里也见不到出口和光亮,也没有可见的人工光源,但是整个画面流荡着强烈的光,沐浴在一种未必恰当的阴郁的光里。
  我刚才谈到一种听觉神经的病态:除了弦乐器的某种效果以外,病人对一切音乐都感到难受。也许正是因为他把自己像这样局限在吉他的狭窄范围里,他的吉他演奏才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了一种想入非非的性质。但对他那火热的即兴演奏技巧却不能这样解释,他那野性的幻想曲的歌词和曲调(他常常配合自己的曲调即兴编唱有韵的歌词)都肯定是(也确实是)我刚才说的那种心灵高度集中与专注的成果——那是只有依靠人力达到最亢奋的特殊时刻才能出现的状态。有一首这样的狂想曲的歌词我很容易就记住了,它说不定给了我更为强烈的印象,因为我幻想自己从它那潜在的或神秘的意义里第一次看出了一个问题:埃榭充分地意识到自己那崇高的理智的宝座已经动摇。歌词名叫《幽灵游荡的宫殿》,大体准确的原文是这样的:

  1

  在我们最苍翠的山谷里,
  居住着一群善良的天使,
  那是座美丽宏伟的宫殿,
  辉煌的宫殿——昂首矗立。
  就那样矗立在
  思想之王的领域!
  从没有天使展翅的场所能比得它一半儿美丽。

  2

  黄色的旗帜在殿顶招展,
  飘起鲜明的黄与耀眼的金,
  (这一切的辉煌,一切的灿烂都已是往日的情景。)
  和煦的风在快活地嬉玩,
  在那甜蜜的一天,
  环绕碉堡的苍白的墙垣,
  送它的馨香展翅飘散。

  3

  游客们在快活的山谷里嬉游,
  穿过两扇明亮的窗户看见仙灵们踏着音乐的节奏,
  伴和着诗琴的曲调旋转,
  环绕着思想之王的宝座舞动,
  (帝王的血胤天然[3]!)
  他们见王国的天生的元首高踞在荣耀之颠!

  4

  那宫殿的大门豪华绚丽,
  满是珍珠和红宝石的光,
  无穷个叫“回声”的仙姬从门里拥出,不断地闪亮。
  她们的任务再没有别的,
  要她们只为了歌唱,
  用她们那无与伦比的歌喉,
  把国王的睿智与才华颂扬。

  5

  但邪恶的东西披上忧伤的外衫,
  对国王崇高的地位发起进攻,
  (啊,让我们哀悼吧,因为明天再也不会照临国王,他孤独伤痛!)
  于是,围绕他家族绽放的鲜妍,
  那一片花团锦簇的繁荣,
  便变作依稀的悄然记忆——
  往昔已埋入坟茔之中。

  6

  此刻呀,幽谷里的那群旅人,
  在燃着红灯的窗户里望见
  刺耳的音乐中有巨大的身影
  憧憧地往来,舞影凌乱。
  恐怖的魔群此刻无穷无尽
  拥到了灰色的王宫门前,
  有如滚滚的急流,鬼气森森,
  不再微笑,只哈哈震天。

  我清楚记得,这首歌所产生的暗示使我们浮想联翩,其中涌出了埃榭的一个明确的念头——我谈这念头,主要不是因为它新颖(觉得它新颖的人是有的),而是因为埃榭坚持它时那执拗。大体说来,他那想法是:一切植物都有知觉。可在他那混乱的幻想里,那想法却具有了更大胆的性质,在某些情况下已包括了无机世界。他辩论时涉及面之广以及信念之真诚和强烈是我所无法充分描述的。他的信念还联系到他祖宗大院的灰色石头(我在前面已提起过的石头)。在他的想象里,石头也一向有产生知觉的条件。那知觉表现在石头的搭砌上、排列顺序上和石头上许多菌类和周围的枯树的排列上,尤其在种种排列的恒久不变、不受干扰上,也表现在这一切在平静的潭水里的倒影上。他说那证据(石头有知觉的证据)可以从一种围绕潭水和墙壁的气氛上观察到。那种气氛肯定在逐渐凝聚(他说到这里时我吃了一惊)。他又指出,无机物有知觉,其结果可以从那平静却反复出现的可怕影响上看出。那种知觉好多个世纪以来就铸造着他的家族的命运,也造成了我现在所见到的他的形象。这种想法是不用评说的,我也就不评说了。
  可以设想,我们的书——多少年来在这位病人的心理状态上占了不小成分的书——是跟他的幻想的性质完全契合的。我们在一起阅读的是下面这类书:格瑞塞特[4]的《威尔维特与修女》;马基雅维利的《贝尔非哥》[5];史威登堡的《天堂与地狱》;霍尔堡[6]的《尼古拉斯·克里木的秘密航行》;罗伯特·伏吕德、若望·丹达仁尼和德·拉·香伯的《手相》;蒂克[7]的《蓝色远方之旅》和康帕内拉的《太阳城》[8];我们喜欢的一本小书,多米尼克教士艾美瑞克·德·热龙尼的八开本的《探索指南》;还有庞坡尼乌斯·美拉的一些关于古老的非洲的半羊神和伊季潘人的段落。埃榭老是为了那些段落一坐几个小时,沉浸在梦想里。不过,他主要的快乐却是阅读一个非常罕见的奇特的哥特文的四开本书:《为再度死亡者守灵的圣歌》(关于一座已被遗忘的教堂的手册)。
  一天晚上他突然告诉我:玛德琳小姐去世了,而且说,大院围墙里有许多地下室,他打算在下葬之前把她的尸体送进一间地下室去保留半个月。这使我不能不想到那本书里的疯狂仪式和它对这位忧郁症患者可能产生的影响。不过,对这个奇特过程的世俗解释却是我没有理由反对的。这位哥哥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他告诉我),是因为死者的病的特殊性质,因此她的医疗人员迫切想做些大胆的探索。还有,他们的遥远的家族墓地还暴露着。我回忆起了我到达那天在楼梯上遇见的医生那副晦气相,我不否定我并不想提出反对意见,我认为那最多也不过是个无害的预防措施,并不背离人情。
  在埃榭的要求之下,我亲自帮助他做好了把玛德琳小姐暂时入厝的种种安排。尸体放进了棺材,只有我们两人把它抬进她的暂息地。停厝的地下室窄小潮湿,完全没有条件让光线射入。因为很久没有开过,重浊的空气几乎窒息了火把,因此我没有多少机会观察。地下室就在大院里我的寝室正下方的极深之处。因为处于城堡的主院下面,在遥远的封建时代显然派过最坏的用场,后来又储存过炸药和其他的高度易燃品——它的一部分地板和我们去那里时通过的长长的拱形隧道的整个内壁都有铜皮严密包裹,厚重的铁门也有同样的保护措施。巨大的重量使铁门在铰链上转动时发出非常刺耳的吱嘎声。
  到了这恐怖的环境,我们把悼念品放上棺架,把还没有拧螺丝的棺盖拉开了一点,望了望棺里的人的脸。兄妹两人惊人的相似之处此刻才第一次引起了我的注意。埃榭说不定猜到了我的想法,便叽咕了几个字。我这才明白,原来死者跟他是孪生兄妹。两人之间一直存在着一种几乎难以解释的心灵感应。不过我俩的目光并没有在死者身上停留多久,因为望着她时我们难免感到害怕。这种把这位女士在成熟的青春时期就送进坟墓的疾病跟所有晕厥性疾病一样,在死者的胸脯和面部都隐约留下淡淡的红晕,也在嘴唇上产生一种仿佛流连不去的微笑——因为死亡,那微笑非常恐怖。我们重新合上棺盖,拧了拧螺丝,关了铁门,然后便颇为吃力地爬到了大院的上面部分——那里也不见得明亮多少。
  现在,非常哀伤的日子已过去了几天,我朋友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精神错乱的迹象,他平时的态度消失了,常常忽略或是忘记了例行的活动,只漫无目的地用蹒跚的脚步在一个一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原本煞白的脸上出现了更为可怖的颜色——如果那还有可能的话。他眼里的光彩彻底消失了,偶然出现的嗓子沙哑再也听不见了,一种仿佛是失魂落魄的颤抖成了他发音的习惯性特色。我多次确实地感到他那不断激动的心灵在探索着什么困惑人的秘密。为了破解它,他正做着斗争,想获得必需的勇气。可有时候我又不能不把那一切只看作是疯狂所导致的无法解释的奇思怪想,因为我往往见他一连几个小时表情极其专注地望着虚空,似乎在侧耳细听想象中的什么声音。无怪乎他的样子那么吓人,而且传染了我。他那荒唐的却也动人的迷信给了我深刻的印象,我感到它所造成的癫狂影响也确实在我身上缓慢地表现出来。
  我充分体会到那种影响的力量是在把玛德琳的尸体放进地下室后的第七或第八天晚上,尤其是在深夜上床以后。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消逝,睡眠总不往我的床榻靠近。我努力说服自己,想克服那攫住我的紧张情绪。我努力让自己相信我那种感觉是房里的阴森陈设所导致的混乱后果(即使不是全部,也是一部分)。一场风暴正在掀起,刮得阴暗破烂的帷幕不时地在墙壁上来回拍打,也刮得床头的饰物簌簌作响,令人难安。但是我的努力没有结果,一种无法抑制的战栗逐渐弥漫了我的全身。最后,一种完全虚幻的令人惊悸的梦魇直接压在了我的心头。我倒抽了一口气,挣扎了一下,摆脱了梦魇,撑起身子靠到枕上。我在漆黑的房间里认真地望着,听着一个含糊的低声(除了一种本能情绪的驱使,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听)。那是一种从长时间的风暴的短暂间隙里传来的声音。我被一种无法解释却也无法忍受的恐怖情绪吓坏了。我急忙披上衣服(因为我觉得那晚已无法入睡),在房间里匆匆地来回踱步,想从已陷入的可怜状态下唤醒自己。
  我像这样走了几个来回,楼梯上就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立即听出那是埃榭的。紧接着他便轻轻地敲了敲门,捧着一盏灯进了房间。他跟平日一样两颊深陷,脸色煞白,但眼里闪耀着某种疯狂的欢乐。他的整个神态明显带着压抑的歇斯底里,那神情叫我心里发毛。但是,我已承受了太久的孤独,感到任何东西都比孤独好。我甚至欢迎他的出现,觉得如释重负。
  “你没看见吗?”他对四周默默地注视了许久,突然说,“你还没看见吗?可是,别走!你必须看一看。”说着他小心地遮住灯光,向一道门匆匆走去,迎着风暴拉开了门。
  狂风扑了进来,凶狠猛烈,刮得我俩几乎站立不稳。那确实是一个美丽得阴森的狂风之夜,其恐怖与美丽都绝对地独一无二。我们附近显然有一股旋风正在聚集力量,因为那风不断在急剧地改变着方向。深浓稠黑的乌云压得极低,垂到了大院的碉楼顶上,却无法挡住我们看到从四面八方急速赶来的乌云彼此碰撞,但并不向远方消失。我的意思是:它的深浓稠黑并没有挡住我们的视线——我们没有看见月亮或星星,也没有看见闪电,却看见一种反常的柔光闪着微明,映着那骚动的庞大气团的底层和直接环绕在我们周围的地面上的一切。云团低垂,翻卷滚动,笼罩着大院,清晰可见。
  “你不能,绝不能看这个!”我用了几分暴力把埃榭从窗户边拉到座位上,颤巍巍地对他说,“这些现象迷惑了你,可那不过是放电现象而已,并不特别的——说不定它那可怕的根源就是水潭的瘴气。我们关上门吧,天气太冷,对你的身体会有危害。这儿有一个你喜欢的浪漫故事。我来读读,你一定得听。让我们就像这样一起度过这可怕的夜晚吧!”
  我抓起的是本旧书,朗塞洛特·坎宁的《疯狂的约会》,不过,我说埃榭喜欢那书与其说是真话,毋宁说是个可悲的玩笑,因为书里那缺乏想象力的粗劣唠叨并不足以引起我这位精神境界崇高的朋友的兴趣。不过,那是我手边唯一的书,我怀着一种模糊的希望:即使我读的东西极端愚蠢,也仍有可能让那忧郁症病人最终摆脱他刚才受到的刺激。因为在精神错乱的历史里,类似的异常病例屡见不鲜。我要是能从他听那故事(或仿佛在听那故事)时那过分欢喜的模样上做出判断,我倒可以高兴地认为自己的设想有了一定的成效。
  我已经读到故事里大家熟知的那一段:“约会”的主角艾瑟瑞德在打算用和平手段获准进入隐士住所失败之后,就采用了武力。我记得这一部分的文字是这样的:
  “艾瑟瑞德天生性格坚强,此刻借助刚入肚的几分酒意力气大增。因那隐士事实上脾气顽固凶恶,他便不再等候与他商量;又因感到有雨点落到肩上,担心会有风暴刮来,便立即抓起了矛杵,在大门的木板上用自己戴铁手套的手匆匆捅出了一个窟窿,然后便坚持不懈地推拉掰扯,把门弄了个粉碎。干燥的门板的空洞的破裂声惊动了树林,在整个林子里回荡。”
  我读完这句话便吃了一惊,暂时打住了,因为我依稀觉得有声音从大院某个遥远的角落传进了耳朵(虽然我立即得出结论是感官受到了刺激,在欺骗我)。那声音的特点非常像是朗塞洛特爵士特别描写的撞击掰扯的声音的回响,但那声音肯定遭到了压抑,闷沉沉的,引起我注意的无疑只是这种巧合——因为在推拉窗的喀哒声和威力在增长的风暴的呼啸声里,那声音本身引不起我的兴趣,也干扰不了我。我继续读故事:
  “但是,优秀的勇士艾瑟瑞德踏进门后却大为愤怒,吃了一惊。他发现凶恶的隐士已经踪迹杳无,却见到一条龙。那龙神态妖异,满身鳞甲,舌头喷火,蹲在一座黄金的宫殿面前,保护着它。地板由白银铺就,墙壁上挂着一面明光锃亮的黄铜战盾,盾上的铭文是:

  进入此地者便是征服者
  杀死此龙者即战盾之主

  “艾瑟瑞德举起矛杵对着龙头砸下。那龙发出一声非常恐怖、重浊、刺耳的尖啸,便倒到他面前,吐出了口里的戾气。艾瑟瑞德很想伸手掩住耳朵挡住那恐怖的声音——那是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
  朗读到这里,我又突然再次打住了,这一回心里有种强烈的惊讶,因为我这次确实听见了一个声音,虽然说不清是从什么方向来的。那声音显然十分遥远,但是很低、很粗、悠长、极不寻常地尖厉刺耳,完全像小说家的描写在我想象里所唤起的那种怪异的尖叫。
  由于这极其罕见的第二次巧合,我肯定受到了无数矛盾感觉的刺激,其中最主要的是惊讶和极端的恐怖,可我仍然保持了足够的镇静,没有说出任何能刺激我那伙伴的敏感神经的话。要说他也注意到了那声音,我完全没有把握,但是几分钟以前他的态度确实有了一些奇怪的变化。他从面对我的方位逐渐转过身子,让自己面对了房间的门。这样,我就只能部分地看见他的脸了。不过,我仍然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嚅动,好像默默地嘟哝着什么。他的头虽已垂到胸前,我仍能看见他的侧面,从他呆滞大睁的眼睛知道他并没有睡觉。他那身体的动作也说明他还醒着,因为他不断轻轻地有规律地摇晃着身子。我立即看见了这一切,于是继续朗读朗塞洛特的叙述。故事这样继续下去:
  “勇士现在既已摆脱恶龙凶险的攻击,便想起了黄铜战盾,想起需要消除战盾上的魔法,于是他挪开拦路的龙尸,踏着碉堡的白银路向挂了战盾的墙壁英勇地走去。那战盾不等他完全到来,便已摔到他脚边的白银地上,发出可怕的巨响。”
  我刚把这几个字读出口,就清楚地感到似乎有一种被捂住的金属声的共鸣震响,似乎真有黄铜战盾沉重地摔在白银地上的声音。我完全吓坏了,蹦了起来,但是埃榭那有节奏的摇晃并没有受到干扰。我冲到他坐着的椅子面前,他目光向下呆望着前方,整个面容为一种石头般的僵硬所笼罩。但是,在我把手放到他的肩上时,他却是整个身子都在恐惧地战栗,嘴唇发着抖,露出病态的微笑。我看见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只是匆忙地低声叽咕,便紧靠着他,弯下身子,终于听出了他那话的阴森森的意思:
  “没有听见?可我是听见的,我已经听见了。听见很久,很久,很久了,听见好多分钟,好多小时,好几天了。但是我不敢,啊,可怜我,可怜我这个痛苦的可怜人!我不敢,我不敢说,我们在她还活着时就把她送进了坟墓!我不是说过我感官敏锐吗?现在告诉你吧,就连她在那空棺材里最初的轻微响动我都是听见的,听见的,好多天以前就听见的。但是我不敢,我不敢说!现在,在今天晚上,艾瑟瑞德,哈!哈!砸开了隐士的门,还有那龙的死亡前的哀鸣和战盾的落地声!——倒不如说是她的棺材的破裂声,地牢门铁铰链的吱嘎声,她在地下室铜皮穹顶下的挣扎声!啊,我要往什么地方逃?她会马上就到这儿来吗?她会赶来责备我办事太仓促吗?我听见她在楼梯上的脚步声了吗?我听见她那沉重的可怕的心跳了吗?疯子!”这时埃榭暴怒地跳了起来,尖声地大叫,好像在把自己的灵魂吃力地交出去,“疯子,我告诉你,她现在就站在门外!”
  他那话的超人的力量似乎有咒语般的魔力,他指着的那道厚重的古老门板缓缓地往后打开,露出了黑檀木的大嘴——是狂风吹开的,可穿着尸衣的埃榭家的玛德琳小姐那颀长的身躯却确确实实站在门外。她的白袍上有血,消瘦的身子上每部分都有痛苦挣扎的痕迹。她颤抖着,在门槛边摇晃着站了片刻,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往屋里一倒,便重重地扑倒在她哥哥身上,带着死亡的最后痛苦,把哥哥压倒在地,自己死掉了。她哥哥也被自己已经预料到的恐怖杀死了。
  我心惊胆战地逃出了房间和大院。在我发现自己跑过石子路时,狂风还在暴怒地呼啸。突然,一道离奇的光射到了路上。我扭转身子,想看看那道如此反常的光能从什么地方射来——因为我身后只有那巨大的院落和它的影子。那光来自一轮落山的血红的满月,煌煌的月光射透了我前面说过的墙壁上那道缝隙——那道从房顶蜿蜒到地基的依稀可见的缝隙。我瞪大眼望着它时,一股猛烈的旋风刮过,缝隙迅速扩大,整个月亮的光突然照进了我的眼帘。我眼看着那厚重的墙壁哗啦啦地裂开,不禁头晕目眩。一片轰隆声传来,长久不息,仿佛涛鸣浪吼。我脚下的深沉阴湿的水潭怒气冲冲地闭合拢来,悄悄地淹没了“埃榭大院”的颓垣断壁。

  * * *

  [1]卡尔·玛利亚·冯·韦伯(1786—1826),德国作曲家。
  [2]亨利·弗塞里(1741—1825),英国画家,生于瑞士,死后留下八百幅作品,表现离奇的幻想。最有名的是《梦魇》和为密尔顿的诗所作的插图。
  [3]Porphyrogene,拜占廷皇帝康士坦丁七世(905—959)和他的儿子的名字,原意为生于紫红(皇后生他时产房的颜色)之中。
  [4]格瑞塞特(1709—1777),法国诗人,戏剧家。
  [5]马基雅维利的这个小故事有许多国家的译本。
  [6]霍尔堡(1684—1754),挪威讽刺作家和戏剧家。
  [7]蒂克(1773—1853),德国早期浪漫派小说家、诗人、评论家、童话和寓言作家,以出色的幻想和创造性技巧引人瞩目。
  [8]康帕内拉(1568—1639),意大利哲学家,因为信仰原因曾被囚禁三十年,饱受折磨。他的《太阳城》跟柏拉图的《理想国》、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和弗朗西斯·培根的《新亚特兰蒂斯》一样是一个理想的民主国,主张社会上不应存在私有财产、不当财富和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