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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鲁佐德的一千零二夜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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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5年)
真相比虚构更离奇。
——古谚
最近我在做东方研究,有工夫查阅了《请问果然乎》[1]。这本书很像西蒙·乔哈蒂斯的《佐哈》,即使在欧洲也几乎没有人知晓。而据我所知,也没有美国人引用过它——《美国文学珍奇录》的作者似乎可以除外。我有工夫翻了几页那本惊人的作品,却不能不非常意外地发现,到目前为止,全世界的文学界都犯了一个奇怪的错误:把宰相那位千金小姐谢赫拉莎德的最后结局弄错了。谢赫拉莎德的结局,如果按《天方夜谭》的说法,即使不算完全走样,也漏掉了很长一段。对此是应当提出批评的。
喜欢探索的读者如果想读到这个有趣话题的完整资料,我建议他去读原作《请问果然乎》;可我同时也得请诸位容许我先简单介绍一下我在那书里的新发现。
我们都记得,那故事的普通版本是,有一位国王,因为有了充分的理由嫉妒王后,不但把她处死了,而且拿自己的胡子对先知发誓:每天晚上要娶王国里一个最美丽的姑娘,而且在第二天早上把她交给刽子手。
好几年来他一字不差地执行了自己的誓言,对处死的时间与方式也带着宗教式的准确。这给那位国王带来了巨大的荣誉,说是他有虔诚的情感和杰出的头脑。可是有一天下午,宰相却来打扰他了(那时国王肯定在做祈祷),好像是宰相的女儿产生了个什么念头。
宰相的女儿名叫谢赫拉莎德,她的念头是,让自己或者挽救这个国家的不断减员的美女,或者在作这一努力时像女英雄一样按敕令规定丢了性命。
这样,我们虽没有发现那一年是闰年[2](那能使她的牺牲更加光荣),可她却让她那宰相爸爸向国王提出了婚约。国王迫不及待地接受了——他一直不顾一切想要娶她,只是因为害怕宰相才一天天地拖延下去的。不过现在,在接受婚约时他却十分清楚地向各方挑明,不管他宰相不宰相,国王对自己的誓言和特权是一个字也不肯更改的。因此,在美丽的谢赫拉莎德坚持要嫁给国王,而且确实嫁给了国王的时候(虽然她爸爸提出了很好的劝告,让她别那样做),不管我是否愿意承认,她那双美丽的黑眼睛确实是完全睁开的——这是被故事的性质所认可的。
不过,这位足智多谋的少女(毫无疑问她一直研读着马基雅维利[3])心里好像还怀着个小小的计谋。新婚之夜她找了一个好听的借口(是什么借口我记不清了),让妹妹在国王夫妇的御榻附近占有了一张床,两张床靠近,便于闲聊。公鸡报晓前不久,谢赫拉莎德故意惊醒了她的丈夫——那善良的国王(他因为明天早晨就要绞断她的脖子,对她并没有更多的恶意)。她做好了安排,用一个她正在为妹妹讲的故事惊醒了他(当然,她讲话时声音很低)。那故事极为有趣(是耗子和黑猫的故事,我想),虽然国王因为心地坦然,消化良好,睡得极香。事实是,到天亮时那故事还没有讲完,而按那故事的性质,谢赫拉莎德已来不及讲完,因为已经到了她该起床去接受弓弦绞毙的时候——弓弦绞毙比上绞架快活不了多少,只略微轻松一些。
可是,我只能遗憾地说,国王的好奇心占了上风,甚至压倒了他那严格的宗教原则,使他把完成誓言的时间推迟到了下一天早上——只此一次。他的目的和希望就是那天晚上还可以听那黑猫(我想那猫是黑的)的遭遇——还有耗子。
不过,那天晚上也终于到了。谢赫拉莎德王后对黑猫的故事作了最后的润色,包含了那耗子(是蓝色的)在内。但是她没太注意,又让自己陷入了另一个故事的复杂局面里,讲起了(如果我没全记错的话)一匹有绿色翅膀的粉红马的故事。那马态度凶悍,靠钟表机械发动,上发条得用一把靛蓝色的钥匙。对于这个故事国王甚至比对其他故事产生了更大的兴趣,而那故事还没有讲完(尽管王后努力想讲完了好去接受弓弦绞毙),天又亮了。别无它法,只好推迟仪式二十四个小时。第二天晚上同样的意外又发生了,结果仍然一样;下一晚也一样,再一晚还一样。于是这位善良的国王连续不少于一千零一个晚上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履行誓言的一切机会。这样,或者是由于到了时间已把誓言忘掉,或者是按照常规免予处分,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国王索性打破了那誓言,也打破了他那忏悔神父的脑袋,总而言之,夏娃的嫡传后裔谢赫拉莎德大概成了那七篮子谈话的女继承人。我们都知道,那些故事是这位女士在伊甸园林子里的树下拾来的。谢赫拉莎德终于胜利了,我说,征用美女的决定终于撤消了。
故事的这个结局(也就是我们在那本记录里看到的结局)当然是极其合理而且愉快的,可遗憾的是,这个结局正如许多愉快的东西一样,虽然愉快,却是真实性不足。我要完全感谢《请问果然乎》,因为它提供了修正错误的办法。“求好不断,”有句法国谚语说,“反受其患。”在我说到谢赫拉莎德继承了那七篮子故事时,还应该补充一句:她把那些谈话都借了出去,放的是复利息,使它们变成了七十七篮故事。
“我亲爱的妹妹,”她在一千零二夜里说(这里我逐字引用了《请问果然乎》的原文),“我亲爱的妹妹,”她说,“现在弓弦绞毙的小小风波已经过去,可恶的召用已被快活地撤消,我倒为自己犯了极不谨慎的错误而深感不安了。我没有把水手辛巴德故事的结局全部讲给你和国王听(国王打鼾去了,我遗憾地说,那可不是绅士行为)。辛巴德还经历了许多危险,比我已告诉你们的更加有趣。不过,事实是,那晚上我讲到那里时正感到疲倦,忍不住把那一长段删掉了——那是个严重错误,对此我只相信安拉会饶恕我。不过,现在弥补那巨大的疏漏还不算太晚,等我揪国王一两把,让他醒来,不再发出那可怕的噪声,然后我就来继续讲这个精彩的故事,让你高兴,也让国王高兴——如果他也喜欢听的话。”
这时,按照我从《请问果然乎》读到的说法是,谢赫拉莎德的妹妹的反应虽不是特别满意,国王却被揪够了,终于停止了呼噜,而且说了声:“啊!”又说了声:“呜!”王后懂得这两个字的意思(那无疑是阿拉伯语),它们表示国王确实想听,一定会努力不打呼噜。我说,王后把这一切安排满意之后,立即重新进入了水手辛巴德的故事。
“‘我在老年,’(这是谢赫拉莎德转述辛巴德的话),‘终于,我在老年,在我家里享了多年清福之后,又受到了去外国看看的欲望的控制。有一天,我向家里的人隐瞒了计划,收拾好一个包裹,装了些最贵重却最不占地方的商品,雇了个力夫拿了包裹,两人一起来到海滨。我们要在那里等候偶然经过的船只,想让它带我离开我的国家,到我还没有探索过的世界去。
“‘我们在沙滩上放下包裹,坐在树荫底下望着大海,希望看到船只经过。但是,一连好几个钟头什么都没有看见。最后,我好像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嗡嗡声或呜呜声。那力夫听了一会儿,说他也听见了。接着,那嗡嗡声便大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大,我们再也不怀疑发出那声音的东西正向我们走来。最后,我们在海平面上发现了一个黑点,黑点迅速增大,我们终于看出,那是只巨大的怪物。那东西游动着,大部分身子露在海面上,以难以想象的高速向我们游来,在胸部附近掀起巨大的波涛,水花四溅,身后还拖着长长的、在远处消失的烟火带,照亮着沿途的海域。
“‘那东西游来了,我们看得很清楚了。它有三棵世界上最高的树那么长,有陛下宫殿的朝会大厅那么宽——啊,最崇高仁慈的哈里发!它跟普通的鱼不同,整个身子都硬得像岩石,浮出水面的部分除了有一道血红的窄斑围绕,全身都黑得像墨玉。我们只能在它随波起伏时偶然瞥见它淹在水下的肚子,那里全都由金属样的鳞片包裹,颜色像雾天的月亮。怪物的背部差不多是白色的,背上伸出六根长刺,大约都有整个身子的一半长。
“‘那可怕的怪物没有看得出的嘴巴,但似乎为了弥补这缺陷,至少有八十只眼睛,像绿蜻蜓一样从眼眶里伸出。那眼睛分成上下两排,围绕着身子,跟血红的斑纹平行——斑纹似乎起着眉毛的作用。那两排狰狞的眼睛里有两三只眼睛比别的眼睛大了许多,看上去似乎是用纯金做的。
“‘虽然如前所述,那野兽以飞快的速度向我们靠近,它却肯定是完全受到魔法驱使的,因为它没有鱼那样的鳍,没有鸭子那样带蹼的脚,也没有海贝一样的翅膀。海贝是像船一样靠风吹着走的,它不像鳗鱼那样扭动身子前进。那怪物的头跟尾的形状完全相同,只是在距尾巴不远处有两个洞,起着鼻孔的作用。怪物就从那洞里狠狠地喷出重浊的气来,发出难听的呼啸声。
“‘我们见到那狰狞的东西时原本已怕得要命,等到它靠近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在那野兽的背上我们看见了许多动物,大小像人,样子也像人,整体看上去也跟人差不多,只是没有像人一样穿着大袍子,而是长出了(无疑是天生的)一层丑陋的不舒服的外皮。那皮非常像布,但是在身上贴得太紧,使那些可怜的东西显得非常笨拙,也使他们非常痛苦。他们头顶上有一种方正的匣子,初看上去我还以为起着大头巾的作用,但是,我立即发现那东西极其沉重和结实,于是得出结论:那是一种用重量控制脑袋的装置,可以使它们稳定安全地固定在肩膀上。他们的脖子上还都固定有黑色的领圈(无疑是奴役的标志),跟我们固定在狗脖子上的一样,只是宽了许多,也僵硬了不知多少。因此,这些可怜的倒霉蛋除非同时转动身子,是不可能向任何方向转过脑袋去的。这样,他们就注定了只能永远思考他们鼻子面前的问题。他们像哈巴狗一样,比较傲慢,那样子要是不那么可怕,倒也是蛮好玩的。
“‘那怪物差不多游到我们站着的岸边时,突然伸出了一只大眼睛,伸得很远,而且从那里喷出了一道可怕的火光,随着便出现了一道浓烟和一声巨响,那声音我只能比作炸雷。烟雾散去,我们看见了一个离奇的人形动物站到那大野兽的脑袋附近,手上拿着一只喇叭。他把喇叭放到嘴边,立即对我们用粗野难听的土话大声说了起来。那声音我们也许可能误会成一种语言,如果不完全是发自鼻子的话。
“‘他这样子,显然是在向我们说话,我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遇见了这困难我只好向力夫求救,可是力夫也早已吓得差不多背过气去。我征求他的意见:那是什么怪物,它要的是什么,在它背上挤来挤去的是些什么东西。力夫心慌意乱,尽量回答我的问题说,他以前倒也听说过这种海兽,那是一种残忍的魔鬼,硫磺是它的肠胃,烈火是它的血液,它是邪恶精灵为折磨人类而制造的。它身上那些东西是虫子,跟有时长在狗和猫身上的虫子差不多,只是大些,也野蛮些。不过,虫子们虽然邪恶,却也很有用处,它们通过叮咬和折磨使得怪物大发脾气,大吼大叫着去干坏事,执行邪恶精灵凶狠的报复计划。
“‘这一番叙述逼得我拔腿就跑,头也不回,用最快的速度向山里奔去。那力夫也跑得同样快,虽然方向几乎恰恰相反,他就这样终于带了我的行李跑掉了。我相信他一定还精心照管着我的行李——虽然这一点已很难证实,因为我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再见到过他。
“‘而我自己呢,我受到一大群人形动物(他们是划了小船上岸来的)的紧紧追赶,很快就被他们赶上,捆绑了手脚,带到了那个野兽身上。那野兽立即又向大海游去。
“‘现在我才痛切地悔恨自己离开了舒适的家来冒这样的生命危险了。但是,悔恨既然没用,我只好尽量利用环境,获取那拿喇叭的人形动物的好感——那东西似乎能号令他的伙伴。我的努力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不几天,那家伙便给了我许多好感的表示,最后甚至不厌其烦,拿他们妄自称做语言的那玩意儿的初步知识教起我来。结果是,我也能跟他顺当地谈话了。我让他知道了我想观光世界的热烈要求。
“‘“瓦石市 斯夸石市 斯归克,辛巴德,黑滴度滴度格龙特翁得 格龙波,西斯非司 灰司。”有一天午饭后他对我说——但是,我得请求陛下一千次原谅,因为我忘记了陛下对鸡鸣马嘶的土话未必娴熟——鸡鸣马嘶就是那些人形动物的名字,我估计他们的语言构成了马嘶与鸡鸣的中间环节。陛下若是容许,请让我为您翻译。“瓦石市 斯夸石市”的意思是:“我很高兴地发现,我亲爱的辛巴德,你确实是个非常好的家伙。我们正在干的事就是环游地球。既然你迫切希望观光世界,我倒乐意强调一个问题,让你就在这怪物身上作一番免费旅游。”’”
谢赫拉莎德女士讲到了这里,国王便从左往右翻过身来,说:
“事实上这真叫我非常意外,亲爱的王后,你到目前为止竟把辛巴德刚才这些冒险经历省去了,可我觉得它们是异常好听而奇怪的,你知道吗?”
国王发表了意见之后,我们读到,美丽的谢赫拉莎德又讲起了故事,说出了以下的话:
“辛巴德讲了下去,他这样向哈里发陈述:‘我感谢了人形动物的仁慈,很快就发现自己已非常习惯于那个庞大的怪物。那东西在海洋里以飞快的速度游动,虽然那部分的海洋表面不是平的,而是像石榴一样呈圆弧形,因此我们,这么说吧,就一直时而在上坡,时而在下坡。’”
“这个,我倒觉得非常奇怪。”国王插嘴道。
“不过那倒很真实。”谢赫拉莎德回答。
“我持怀疑态度,”国王回答,“但是,你还是发发善心,讲下去吧。”
“好的。”王后说,“‘那怪物,’辛巴德对哈里发继续讲道,‘正如我所说,时而上坡、时而下坡地游着。最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岛子。那岛子周围有好几百英里,却是位于大海之中,而且是由毛毛虫那样的虫群建造的[4]。’”
“哼!”国王说。
“‘离开这个岛子之后,’辛巴德说——(请注意,谢赫拉莎德没有理睬她丈夫那不文明的哼哼)——‘离开这岛子之后,我们来到了另外一个岛子,那里的树林是由结实的岩石形成的,非常坚硬,我们拿淬火最好的斧子去砍,却把斧子砍缺了口[5]。’”
“哼!”国王又说。但谢赫拉莎德没有理他,继续用辛巴德的口气讲了下去。
“‘越过了刚才那个海岛,我们来到了一个国家。那里有一个地下洞窟,长三十到四十英里,里面洞子数量之多,范围之大,远远超过了在大马士革或巴格达所能见到的最壮丽的皇宫的全部。这些宫殿的屋顶上倒挂着成千上万粒宝石,像是金刚钻,却比人还大。而在高楼与金字塔的街道之间还有宽阔的河水奔流。河水黑得像墨玉,没有眼睛的鱼成群结队地在水里往来[6]。’”
“哼!”国王说。
“‘然后我们到了一个海域,在那里发现了一座高山,熔化的金属从山的四面洪水般地倾泻下来,有的宽到十二英里,长到六十英里。而从山顶的一个深渊里又喷发出分量极其巨大的尘土,遮天蔽日,比最黑暗的午夜还要黑。我们远在那山的一百五十英里之外,却连最白的东西也看不见了,不管它放在眼前多近[7]。’”
“呜。”国王说。
“‘怪兽离开那海岸,继续它的行程。我们来到一个地方,那里的东西的性质似乎颠倒了过来——因为我们在那里看见了一个很大的湖,水下一百多英尺的湖底上有一座巨大的森林,枝叶繁茂地生长着[8]。’”
“呜!”国王说。
“‘再往前走一百英里,我们进入了有着另一种氛围的地方。那里的空气凝滞得能承载钢或铁,正如我们的空气能承载羽毛一样[9]。’”
“胡说。”国王说。
“‘我们从那个方向继续前进,立即来到了一个全世界最壮观的地区。一条长达数千英里的壮丽的河流从那里蜿蜒穿过,河水之深无法描述,河水之清澈赛过琥珀。河宽三至五英里,两岸峭壁高耸,壁立一千二百英尺,顶上长满四季繁花的绿树,使那整片土地成了个万紫千红的花园。但是,这片土地却名叫‘恐怖之国’,进入那里便意味着死亡[10]。’”
“胡扯!”国王说。
“‘我们急忙离开那个王国,几天后来到了另一个王国。我们在那儿大吃了一惊,看见了成千上万只长着镰刀般的角的巨大动物。这种狰狞的东西在地上挖出漏斗形的大窟窿,用石头一层层码在边上,别的动物一踩到便垮塌,掉进怪物洞里,被它吸干了血液,尸体也马上被轻蔑地扔到距离死亡洞窟非常远的地方[11]。’”
“咄!”国王说。
“‘我们继续往前走,看见了一片土地。那里的植物的根都不在泥土里,而是悬在空气中[12]。有些植物则生长在别的植物上[13],还有的则从活着的动物身上获取营养[14]。此外,还有一种植物全身能发出强烈的光[15],有一种植物可以任意往来行走[16]。更为可惊的是,我们发现了一种能活动、能呼吸、能任意运动肢体的花。那东西也有一种人类的可恶情绪:想奴役别的生物,把它们关到孤独可怕的牢房里,让它们完成给它们规定的任务[17]。’”
“呸!”国王说。
“‘离开这片土地之后,我们立即来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那里的蜂和鸟是极有天才和学问的数学家,它们每天都在给王国里的学者上几何课。那个国家的国王为了解决两个极为困难的问题设置了奖金,问题立即当场得到了解决。解决了问题的一个是蜂,一个是鸟。可国王却把那解决方案秘而不宣,直到人类的数学家花了很大的力气,进行了多年深刻的钻研,写了无数本大部头著作,才得到了解答,而那答案却跟蜂和鸟当场做出的答案完全相同[18]。’”
“啊,天哪!”国王说。
“‘那个王国刚从我们眼里消失,我们又来到了另外一个帝国。从那里的海岸上飞起了很大一群鸟。那鸟群宽一英里,长二百四十英里。因此,尽管它们每分钟能飞一英里,整个鸟群从我们的头上飞过所用的时间也在四个小时以上——那群鸟有好几个亿呢。’”[19]
“啊,呸!”国王说。
“‘我们刚摆脱了那群给了我们许多烦恼的鸟儿,另一种鸟又出现了,吓了我们一大跳。它比我在以前航海时见过的鹏鸟还大了不知多少倍。因为,我最仁慈的哈里发,他比您皇宫顶上最大的圆顶还大!那可怕的鸟看不见脑袋,只看得见肚子,圆滚滚的,肥得要命,它的表面是一种颜色柔和的物质,光滑,闪耀,带有不同的彩色条纹。它的爪子抓住一幢扒掉了顶的屋子,正要飞回天上的窝去。我们能清楚地看见房屋里的人影。那些人因为面临着可怕的命运,无疑是极其恐怖与绝望的。我们声嘶力竭地大吼,想吓得那鸟放下猎物,那鸟却只打了个响鼻,或是哼了一声,好像在大发雷霆,然后,就往我们头上扔下了一个沉重的口袋,口袋里满是沙子[20]。’”
“胡说!”国王说。
“‘这次冒险之后我们又来到了一片辽阔而殷实的大陆,可它却完全扛在一条天蓝色的母牛背上。那母牛的角不少于四百只。[21]’”
“哎,这话我倒信,”国王说,“因为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读到过类似的话——是在一本书上吧。”
“‘我们立即从这片大陆底下穿过(从母牛的腿下游过)。几小时后我们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的确很惊人的国家。那人形动物告诉我,那就是他的故乡,那里住的都是他那类东西。这让我大大提高了对人形动物的敬意。事实上,我为我原来对他的带了轻蔑的亲昵态度感到不好意思,因为我发现那些人形动物总体来说是一个最强大的有着魔法的民族,尽管他们脑子里有虫子,他们却活着。显然,虫子痛苦的扭动和挣扎刺激着他们,使他们的想象力变得最为神奇。[22]’”
“胡扯!”国王说。
“‘魔法师们驯养了一些品种极其罕见的动物,比如有一种很大的马,骨头是铁制的,血液是沸腾的水,常吃的东西不是粮食,而是黑石头。但是,它尽管吃那么硬的东西,却有极大的力气和速度,能拉动的东西比城里最巨大的神殿还重,而且跑得比大部分鸟儿还快[23]。’”
“瞎说!”国王说。
“‘我在那些人之间见到一只比骆驼还大的母鸡,没有毛,身上不是血和肉,而是铁和砖。它的血液跟铁马一样,是沸腾的水。它跟铁马实际上是近亲,也跟它一样只吃木料或黑石头。这种母鸡常常生小鸡,每天一百只,出生以后还要在妈妈肚子里住上几周。[24]’”
“想入非非!”国王说。
“这个神通广大的魔法民族有个人用青铜、木头和皮革制造了一个人,并给了他智慧,使它在下棋时可以击败一切人类对手[25]——伟大的哈里发哈隆·阿拉史德除外。另一位这样的术士用类似的材料制造了一种生物,其智力能使制造它的人感到惭愧。那生物的推理能力极强,一秒钟所进行的运算数目之大,得用五万个血肉之躯共同计算一年[26]。但是,还有一个更强有力的魔法师为自己制造了一个东西,既不是人也不是兽,脑子是用铅跟一种像沥青般的黑东西混合成的,再辅以具有难以相信的速度和熟练的手指动作,一个小时就能抄出两万卷《古兰经》,毫不费事,而且抄得极其精确,各卷之间彼此完全相同,没有丝毫差异。这东西具有超人的力量,能一口气建立或推翻一个最强大的王朝。但是它的力量可以服务于善,也同样可以服务于恶!’”
“可笑!”国王说。
“‘在这些有着魔法的国家里还有一个人,他的血管里流着火蜥蜴的血。他可以毫不畏怯地坐在一个火红的炉子里抽他那土耳其式长烟管,等他的午餐在炉子底上完全烤好[27]。还有个人能把普通的金属变成黄金,操作时连看也不看一眼[28]。还有一个人触觉灵敏到可以制造出眼睛看不见的金属细丝来[29]。还有一个人视觉灵敏到能数出一个以每秒九亿次的速度来回跳跃的弹性物体的每一个动作。[30]’”
“荒谬。”国王说。
“‘还有一个这类的魔法师,可以用一种谁也没见过的流体使他死去的朋友的尸体按照他的意志挥手、踢腿、打架,或是站起来跳舞。[31]还有一个魔法师把他的声音培养得这么神奇,可以从地球的这头传到那头去。[32]还有一个魔法师的手非常长,能坐在大马士革伸手到巴格达去写信——事实上能伸到任何地方,不管多远。[33]还有个魔法师能命令闪电从天上下来,而闪电就听从召唤来了,成了他的玩具。还有个魔法师用两个高声制造出了一种寂静。还有一个则用两道耀眼的光制造了一种深沉的黑暗。[34]另外一个魔法师还在火红的炉里制造出了冰。[35]还有一个魔法师指示太阳给他画像,太阳就真的给他画了像。[36]还有一个把那个发光体太阳跟月亮和其他星球合在一起,第一次称出了它们的精确重量,又深入到它们内部,算出了构成它们的物质的密度。但是,那个民族确实整体具有惊人的魔法师的才能,就连他们的孩子和最普通的猫和狗也都能毫不费力地看见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或是只存在于那个民族产生前两万年、现在已从宇宙表面消失的东西[37]。’”
“荒唐之至!”国王说。
“‘这些无与伦比地伟大而睿智的术士的妻子和女儿,’”尽管她的丈夫常常极不体面地插嘴,谢赫拉莎德却丝毫不受他干扰,只顾讲了下去,“‘这些出色的术士的妻子和女儿全都是极其优雅大方、多才多艺的;而且,如果不是受到一种不幸的命运的拘束,是会成为最有情趣、最美丽的人的。可到目前为止,即使是她们的父亲和丈夫的神奇法力也无法解救她们。那不幸的命运有些以这种形式出现,有些以那种形式出现,但是,我所说的这种不幸却是以一种怪癖的形式出现的。’”
“什么形式?”国王说。
“‘怪癖的形式。’”谢赫拉莎德说,“‘有一个不断监视着人、打算伤害人的精灵给这些多才多艺的女士们的脑子里灌输了一个念头:我们称作人体美的东西完全是在后腰下不远处那突出的部位。他们说,最最可爱的地方就是臀部膨胀起来的部分。这个念头长期以来盘踞在女士们心中,而那个国家又有很便宜的填充物,于是多年来女士们和单峰骆驼就无法区别了——’”
“住嘴!”国王说,“我受不了了,我也不会忍受了。你这些胡诌已经让我头疼得要命。我也看到天快亮了。我们俩结婚多久了?我的良心又会让我不安了。你说这些单峰骆驼之类的昏话,是把我当成傻瓜吗?总而言之,你最好还是起床挨绞去。”
我在《请问果然乎》里读到,国王这几句话令谢赫拉莎德痛苦,也令她吃惊,但是她知道国王是个谨慎、正直的人,不大可能言而无信,于是她向自己的命运温婉地低下了头。但是,在弓弦绞紧时,她也很感到安慰,因为她想起那故事还有很大一部分没有讲完,那却是许多难以设想的冒险,而她那个粗汉丈夫却被剥夺了听这部分故事的权利。这倒是对他的最正义的反击。
* * *
[1]原文为Tellmenow Isitsoomot?是为了谐谑而生造的词,实际上是:Tell me now,is it so or not.现在告诉我,是这样的吗?故译作:《请问果然乎》。
[2]按照古代某些国家或地区(如苏格兰、法国、热诺亚和佛罗伦萨)的习惯,女孩子在闰年可以主动求婚,对方如不接受,她有权要求对方送她一件丝袍。
[3]尼可罗·马基雅维利(1469—1527),佛罗伦萨政治家,其作品《君主论》以强调权术、不顾虚名著称,在历史上被看作权术家,甚至阴谋家。
[4]原注:珊瑚虫。
[5]原注:得克萨斯州最惊人的天然奇迹之一就是在帕西诺河源头附近的一个石化森林。那森林仍然直立,由好几百株树构成,全化成了石头——其中几棵只是部分石化,没有石化的部分还在生长。“这对自然哲学家来说是个惊人的事实,一定能使他们修改现有的石化理论。”——肯尼迪。《得克萨斯》卷一,第120页。
这个记载最初不被采信,后来却得到了证实。因为在塞延河的源头也发现了一个完全石化的森林。
从地质学或从观赏的角度看来,世界上大概没有比开罗附近那片石化森林更惊人的奇观了。旅游者穿过开罗城门外的多个哈里发陵墓,再往南行,差不多跟穿越沙漠通往苏伊士去的路成直角,沿一道狭窄荒凉的路往上走(那路上满是黄沙、砾石和海蚌壳。海蚌新鲜得仿佛海潮昨天才退去似的),前进十英里左右,穿过一道低矮的沙丘带(那沙丘带有一段跟旅客的路平行),面前的景色便离奇荒凉得难以想象了。目光所到之处,全是一英里又一英里的森林残骸,形象如衰朽倒卧的树木,全部石化,旅客的马蹄一踏,像铸铁般铿锵作响。树木呈深棕色,完好地保存了原来的形象。那树每棵长一至十五英尺,直径半英尺至三英尺,彼此紧靠,连埃及驴子也无法从它们的缝隙中穿过,而且显得自然天成。如果是在苏格兰或爱尔兰,稍不经意是有可能被看作从干涸的大沼泽地掘出、躺在阳光里腐烂的树的。树根和树枝的主要部分往往大体完好,有些地方连树皮下虫子咬过的痕迹也斑斑可见,连最细微的维管束和木质中心部分也完好如初,经得起最高倍的放大镜检视。整体来说,它们硅化得十分彻底,可以划破玻璃,也经得起最精细的打磨。——《亚细亚杂志》,卷三,第139页。
[6]原注:肯塔基州大洞窟。
[7]原注:“1776年赫克拉火山爆发时,火山喷出的东西遮天蔽日,在五十英里外的格龙巴,人们走路只能靠摸索。1794年维苏威火山爆发时,远在十二英里外的卡塞塔,人们只能拿着火把走路。1812年5月1日,来自圣文森岛的火山灰和沙尘覆盖了整个巴巴多斯,形成了极度的黑暗,使人在正午的露天里看不见身边的树木和事物,甚至看不见距眼睛六英寸外的白手巾。”——慕雷。《地理百科全书》卷一,费城版,第215页。
[8]原注:1790年卡拉卡斯火山爆发时,一部分花岗岩地面下沉,形成了一个直径八百码、深八十到一百英尺的湖。下陷的是阿雷宝森林的一部分。陷到水下的森林仍然翠绿了好几个月。
[9]原注:淬制得最坚硬的钢在吹火管的作用下也能化作触摸不到的灰尘,可以在大气里不断飞扬。
[10]原注:尼日尔地区。见《殖民地杂志》。
[11]原注:狮蚁,怪物一词既可以用于大的反常事物,也可以用于小的反常事物。而“巨大”这类词也只是相对而言。狮蚁的洞对普通红蚁而言可以说是巨大的,小粒的硅土也可以叫作“岩石”。
[12]原注:兰科的西印度群岛石槲只是附着在树木或其他东西上,并不从它那里汲取养分,完全依靠空气生活。
[13]寄生植物,比如神奇的阿诺德大花草。
[14]原注:有一类植物是长在活着的动物身体上的,它们名叫附生植物。黑角菜和海藻都属此类。
麻省塞莱姆城的J. B.威廉斯先生曾赠送给国家机构一个他从新西兰带回的昆虫,附有以下说明:这是一种毛毛虫或蠕虫,它头上长有一株植物。这种非常奇特、非常罕见的虫在爬上某些树顶之后就钻进去一路咬啮,吃穿树的中心,直吃到根部,再从根部钻出,然后死去,或是昏睡。这时植物从它的头上长了出来,那虫的身体完全保持原样,却变成了一种比活着时更坚硬的物质。土著人用这种虫制造一种颜料,作文身用。
[15]原注:我们在矿山或天然洞穴里发现过一种隐花类菌,能发出强烈的荧光。
[16]原注:红门兰,蓝盆花与苦草。
[17]原注:这种花叫马兜铃,花冠呈管状,往上生出舌状的花体。花体下部膨大呈球形,管状体内长满倒生的硬须;雌蕊生长在球体部分,只有一个胚芽和几个气门跟周围的雄蕊在一起。但是花朵在受精前总是直立,而雄蕊又比胚芽短,无法把花粉撒播到雌蕊上去。这样,若不借助外力,花粉便只能从花朵上落下。大自然在这里给予的外力是一种叫羽状大蚊的小昆虫。这种虫为了寻找花蜜而进入花冠,爬到它的底部,在那里四处搜寻,直到全身都沾满了花粉。但是那倒生的硬须却像个老鼠夹子,收拢起来,虫子爬不出去,感到烦躁,便在所有的角落里乱窜,也在雌蕊上蹭来蹭去,使雌蕊获得足够的花粉,可以受精。雌蕊一受精,花朵就开始倒伏,倒须也向管壁倒下,虫子得到了释放,又爬了出来。
[18]原注:正如我们所展示的,自从有蜂以来,它们就以那么多个边、那么多个角和那么大的倾斜角营造着它们的巢。那边数、角数和倾斜角能给它们最大的空间,却又能在结构上达到最大的牢固度,其中包含了最深奥的数学原理。
上个世纪后半期,数学家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如何按旋转的风扇与旋转中心的不同距离决定风磨扇叶的最佳形状。”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换句话说,问题是:如何在扇臂的不同距离的无穷个点上找到最佳点。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数学家做出了一千种努力,都失败了。而最后找到一个无法否认的答案时人们才发现,自从第一个鸟儿飞上天起,鸟儿的翅膀就已给了这个问题绝对精确的答案。
[19]原注:他观察了一大群鸟从法兰克福和印第安那地区间飞过。那鸟群至少有一英里宽,四个小时才能飞完。如以每分钟一英里计算,鸟群长达二百四十英里。如以每平方码一只鸟计算,鸟儿总数就有2,230,272,000只。
[20]这个没有尾的“大鸟”是作者想象中的旅行气球,扔下的东西是压舱沙袋。
[21]原注:“大地是驮在一只蓝色的母牛身上的,母牛有四百只角。”见赛尔著:《古兰经》。
[22]原注:“即内寄生虫,肌肉和脑物质里的蠕虫。”见怀亚特著:《生理学》第143页。
[23]原注:在伦敦与爱克塞特之间的大西部铁路上,火车时速曾达到七十一英里。从帕定顿到第德可特共是五十三英里,九十吨的列车只需五十一分钟就能到达。
[24]原注:孵蛋机。
[25]原注:机器人棋手。
[26]原注:计算机。
[27]原注:这人是坎伯特,在他以后还有一百人也那样做过。
[28]原注:这是镀金术。
[29]原注:沃拉斯顿为了提高望远镜的视野,制造出一种铂丝,细到一万八千分之一英寸,用显微镜才能看见。
[30]原注:牛顿演示出,在光谱里的紫色光的作用下,视网膜每秒钟瞬动九亿次。
[31]原注:伏特电池。
[32]原注:电报能够立即发送信息——至少能到达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33]原注:电报印刷器。
[34]原注:这是自然科学常见的实验。如果容许从两个发光点发出的两束红光投射入暗室内白色的平面上,使两者间的长度差为0.0000258英寸,此刻两者的强度就会增加一倍。如果那长度差是那个分数的任何整数倍,同样情况也会发生。二又四分之一,三又四分之一等倍数所产生的强度只等于一个光线。但是二又二分之一、三又二分之一等倍数却产生完全的黑暗。在紫色光里,在长度差为0.000157英寸时,效果相同。对于其他一切光,结果也相同——从紫色到红色,不同的长度差有规律地增加。
对声音做类似的实验,也能得到类似的效果。
[35]原注:把白金坩埚置于酒精灯上,保持红热,加入硫酸。硫酸在常温下虽是最易挥发的,在高温的坩埚里却很稳定,因为被自己的气体所包围,实际上并不接触坩埚壁,因此一滴也不会蒸发。此刻加入几滴水,硫酸立即跟高热的坩埚壁接触,水便跟随硫酸气体一起逃逸。因其过程极快,热量随之消失,水便凝成冰块掉下。如能抓住时间,不让冰块重新融化,就有可能从高温的坩埚里获得冰块。
[36]原注:银版照相。
[37]原注:虽然光速每秒高达近二十万英里,但在我们看来,距离我们最近的恒星天狼星跟我们之间的距离之大也是难以想象的,它的光至少要三年才能到达地球。按保守的估计,天狼星以外的星球到达地球的时间都在二十到一千年以上。这样,如果那星球在二十年或一千年前就已毁灭,我们今天却还能借助于二十年或一千年前从它表面发出的光看见它。因此,我们今天看见的许多星球实际上已不存在的事实并非不可能,甚至大有可能。
老赫舍尔认为:从他那远程望远镜见到的最暗淡的星云的光到达地球时肯定已运行了三百万年;而罗斯勋爵的望远镜所看见的星云想必已运行了两千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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