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我是教授吗?

作者:林少华




  又有矿难发生了,我的心往下一沉。
  我不由想起冬天一次搭出租车时司机对我讲的话。那天从市中心搭出租车回家,路上司机跟我聊了起来。由天气聊到暖气,由暖气聊到采暖用煤,进而提起频发的煤矿事故。这位大约年过五十的司机显然有些激动:“这样子下去怎么得了啊!那不是别的,可是人命啊!烧暖气的煤有的可是人命换来的啊!煤矿工人太惨了!事情太不公正了!”车进校园,他转过脸很认真地说:“看来你是教授,是知识分子,写文章把这个写一下!”
  回到家,我像往日一样走进书房,但没能像往日一样马上工作。我对着桌面沉思良久,心情很不平静。身后就是暖气片,书房像往日一样煦暖如春。
  我下过煤矿,下去参观。井下,矿工们不出声,不说话,不笑,脸是黑的,四周是黑的,惟独白眼珠和偶尔闪露的牙齿格外白,头上矿灯如萤火虫。参观之间,有的地方须爬洞而过,稍不小心就会把煤渣石渣哗啦啦碰落下来,甚至落进脖领里……给我最强烈的感觉就是和死贴得太近了,简直听得见死的喘息。出井后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矿工一个月挣一万我也没意见!”第二句话是“我再也不想下去了!”都是肺腑之言。
  多少年过去了。我成了教授,有了福利住房等种种城里人待遇。至于野外的矿工们一个月挣没挣到一万元,有没有类似待遇,我不太清楚,也从没把书房的暖气同矿工们的血汗以致生命联系在一起。
  是的,煤矿作业未必需要我这个教授,但我这个教授一定需要煤矿。没有煤矿和矿工们的劳动,冬天就没有煦暖如春的书房,甚至因为没电而拧不亮台灯发不了传真上不了网。可是我为矿工们做了什么呢?任教二十多年来没教过一个矿工子女,大量读者来信中没有一封来自矿山……文章固然写,但没有哪一篇写到矿工,而和许多教授一样,写的是论文——为了提职称保岗位拿津贴写的据说包括自己在内平均只有4.5个人看的所谓学术论文。
  于是我不能不质询自己:我是教授吗?我是知识分子吗?我是教授兼知识分子吗?我一时无法回答自己,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份、角色产生困惑和怀疑。
  应该说,教授一是专业人士,一是知识分子。作为专业人士,他要把自己的专业知识教授给学生同时进行专业领域的研究;而作为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他必须体现社会和时代的良知。也就是说他要对“太不公正”的社会现象写文章和发言。如果他对此视而不见、麻木不仁,那么他就放弃了知识分子必须承担的责任、义务和使命,从而不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尤其在现阶段“效率优先,公平滞后”的发展模式下,在经济效益和人文情怀这对矛盾之间,作为知识分子更应自觉地为弱势群体诉求公正、诉求正义,更应表现出昂扬激越的人文情怀和与时俱进的社会良知。毫无疑问,良知是知识分子、更是教授的灵魂。失去良知,知识分子无非有知识的俗物,教授无非有教授职称的市侩而已。
  所幸出租车司机们还没有舍弃我们,还期待我们“写文章把这个写一下!”魏晋文人尚言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我等教授岂宜一味标榜学术一味自我陶醉!古之士大夫犹能“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而先忧后乐,今之知识分子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脸面先乐后忧甚至只乐不忧!
  或许,我身为教授又不是教授,身为知识分子又不是知识分子。呜呼,吾谁与归!
  [倪早菊荐自《落花之美》中国工人出版社2006年9月出版/于昌伟图]
  荐稿人语:看着这篇文字,我的心也久久不能平静,这些体力劳动者,这些和死贴得那么近的人们,我真要向他们致敬。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的正常生活,而当我们幸福生活时,谁又会想到他们?
  一个家庭又一个家庭的矿工走了,家里人哭天喊地,可是又有谁知道。
  林先生说的太好了,我们的幸福生活是他们用生命换来的。
  “挂出来”又怎么样?
  北大社会学系教授郑也夫在其博客上,直言新当选的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景天魁“学术水平在社会学所处于五名之外”,为“二流学者”;直斥社科院的评选像“游戏”,要求向社会详述学部委员产生的程序。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中,郑先生指出:“学术单位不是私人作坊”,学部委员的评选“不能在桌面下”进行。“我的目标就是把景天魁的论文挂出来,然后社科院的学部委员都挂出来,以后有学术争论就都挂出来,让学术机构之间互相透明……比较长远的目标是希望各单位评教授、博士生答辩,把论文都挂出来。”
  一连几个“挂出来”,让人领教了郑先生的直言风格。社会学所谁一流二流咱不知实情,论文迄今也没有如郑先生所愿“挂”将出来,这里暂且不议。不过对郑先生“挂出来”的主张,窃以为倒是算得一招。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有没有论文,有多少论文,论文的分量如何,是真知灼见,不同凡响;还是一般二般,人云亦云,甚至抄袭拼凑,一“挂”将出来,是容易一目了然不好玩假的。虽说“路边打草鞋,有人说长有人说短”,毕竟人眼是秤,对于那种滥竽充数、以次充好,或者靠走上层路线、靠虚造声势者,无疑是横在面前的一道大坎,容易穿帮败露的。所以有些人老不赞成实施“挂出来”方略,累累回避拖延,诋毁抵制,是不足为怪的。他们感兴趣的是一以贯之的“暗箱操作”,至少也是形“明”实“暗”,虚“明”真“暗”。
  然而郑先生“挂出来”的办法未必就那么灵验。郑先生显然过于乐观了。要知道在一些人那里,挂出“下三滥”的东西,向来也是不惧怕的,一样可以让手下人喝彩;更有一些“长”字号角色,别看成天出入于各种会议、宴会,熬夜打麻将、泡桑拿浴,照样可以“挂”出真东西好东西。不知情者以为他本事超群,人才珍稀,知情者则清楚个中奥秘:原来他们“挂出来”的并不需本人呕心沥血,而是由一帮秀才捉刀代笔,为他专“作嫁衣裳”,本人甚至压根儿就没有划过一笔一字,是地道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然而他们却可以毫无愧色堂而皇之地亮出大名,视为己出,其心理素质是相当过硬的。不少地方披露,一些带“长”字号的硕士、博士生,在攻读过程中论文是不必自己动手的,而是由政研室一类的手下“班子”代劳。由此可知,郑先生的“挂出来”主张,对于他们是起不到检验作用的。
  身为某报理论版编辑的文友曾经说起一件怪事,一天他接到某“长”打来的电话,说他们的头儿已经高升,他的即将见报的文章就不必发了,请将作者改换成现任的领导。文友听罢哭笑不得,原来文章“挂”在谁的名下,是可以如此“灵活机动”的!另一位编辑说,他的好友评职称为没有论文伤透了脑筋,特央求他助一臂之力,可否打打商量在某篇论文作者的后面“附”上他的名字——这种“冒充”,是相当低级的,高明者的冒充何至是这样的水准?有的人堂而皇之地将别人为他写的文章结集公开出版,署以大名,精装平装、亲自签名,四处赠书,正是大“挂”而特“挂”。相类似的则是官员“风雅”水平的“见风长”,什么诗集、书画集、论文集、摄影集、日记、传记接二连三“挂出”;各种“家”的桂冠接踵而至,是国中的又一道风景。
  于是先校长,后教授;先医院院长、后主任医师;先局长、部长、老总,后硕士、博士——先“长”后“家”,司空见惯,概率极高,正成为眼下官场学界日见流行的“潜规则”、“显游戏”。
  相应地是某些人的生财之道,什么《21世纪文典》、《新时代经典》、《学术大典》,《文丛新典》、《党政干部论文集》之类的征订单纷至沓来,公款付费,官员出名,出书者获利,是“配套成龙”的应运而生。
  恕笔者直言,只有到了不仅论文可以“挂出”,论文的形成过程、论文的实际作者也可以一一“挂出”,民主法制的阳光才可能钻出云层,普照大地,国中学人距诺贝尔科学奖项的距离,庶几会大大缩短吧。
  [翟明荐自《工人日报》2006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