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张三李四说起
作者：流沙河
“张三李四”不但是音韵上的平平仄仄，也是词性上的一双对偶。张三对李四，对得很工整。“张三李四”类的词组结构，既是平平仄仄，又是一双对偶，在汉语中极为常见。读书人，非读书人，上层人，普通百姓，超阶级超地域超职界都兴这样结构词组，无论笔之成文或者讲之成语。我敢说，平仄与对偶乃汉语之特长，为当今世界上各大语种中之仅见。这是汉语独具的“语情”。吾人日用之而不察，成习惯而不知。必待高明点醒，方才发现这是平平仄仄对偶结构，中有道理存焉。
我今仿照“张三李四”随手写出以下词组：
天高地厚 龙飞凤舞
铜墙铁壁 深宫大院
金枝玉叶 娇生惯养
兴风作浪 扬长避短
男欢女爱 花言巧语
眉来眼去 爬灰养汉
拉帮结派 投桃报李
吹牛拍马 招降纳叛
攀龙附凤 抛砖引玉
贪污受贿 狼吞虎咽
生编硬造 明偷暗抢
人欢马叫 山崩路断
狐群狗党 呼幺喝六
谋财害命 心惊胆战
花街柳巷 涂脂抹粉
先奸后杀 横眉瞪眼
乌猫皂狗 南来北往
消痰化食 挑葱卖蒜
慈眉善目 冰肌玉骨
修桥补路 爬坡上坎
痴男怨女 三心二意
猪拉狗扯 家长里短
昏天黑地 漂洋过海
连爬带滚 墙高路险
穷家小户 妻娼予盗
捐肝卖血 穿衣吃饭
伤寒中暑 翻肠倒胃
求医问药 倾家荡产
吟诗作赋 搜肠刮肚
捞名获奖 招嫌惹怨
红花紫草 生精活血
追风除湿 消炎发汗
歪瓜裂枣 吞金吐火
狼心狗肺 纠缠扯蚌
年高德劭 流汤滴水
腰酸背痛 千呼万唤
寒来暑往 勤耙苦耨
栽秧挞谷 防洪抗旱
残山剩水 千疮百孔
清污治瘴 真来实干
不小心就写出这么多。不刹车还可以写下去。此皆吾人日用，没有一条是鄙人生编硬造的。原来我你他她天天都在平平仄仄(或者仄仄平平)双双对偶，挂在嘴上，落在笔下，而不自知。少年闻诸师长，老年庭训子孙，言词之间多嵌有这一套平仄对偶。这就是汉语的一条脉络，是为传统。近体格律诗崛起于唐代，讲究平仄对偶，其木本植于汉语之特长，其水源出于民众之爱好。平仄对偶，一套修辞技法而已，本无绝对优劣可言。能人用之而句式活泼，笨人用之而句式僵死。点缀用之而文章生色，泛滥用之而文章碍义。这套修辞技法，写旧体诗非用不可，写新体诗亦可偶用。徐志摩、闻一多、钟鼎文、余光中等人都偶用过，效果不错。不过，革命诗人不愿戴镣铐跳舞，便斥之为“文字游戏”，先锋诗人不愿穿旧鞋回头，亦斥之为“封建余毒”。这两派人互为冰炭，彼此难容，而在抵制这套修辞技法方面，大方向却一致。
今日中国新诗面临困难，现状堪忧。这就好比元宵灯火，闹到正月十七，忽地阑珊寂灭，辉煌不再。惟余三五盏灯，摇曳着风中的残梦。情形如此严重，想靠“张三李四”那点雕虫小技，根本无力回天。虽然这样，我想也不妨对“张三李四”作一些研究，进而以此为切入点，彻底弄清吾国“语情”，回头查明新诗来路，看看能否从中悟出一点道理，或有助于新诗创作克服前进中的困难。
[选自《文汇报》2006年5月2日／庞彦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