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九句话

作者:流沙河




  一、六十年前,我3岁,住在四川成都市北打金街良医巷(晾衣巷),一日悄悄溜出大门,跑到巷口,呆看街边挑着担子卖糖果的,舔手指,流唾液。不知不觉跟随着糖果担子向前走,愈走愈远,涎而忘返。害得家中母亲惊惶,领人四出追寻,跑遍十几条街巷,以为我长相乖,被拐子偷走了。最后,谢天谢地,终于在东大街找到我,还在呆看糖果担子,舔手指,流唾液。
  二、五十年前,我13岁,住在四川金堂县城槐树街,读初中一年级。春季同本班同学由老师领队去广汉县三水镇修筑飞机场半个月,喜见盟军B29重型轰炸机雁序蓝天,远炸日寇东京去也。秋季哭闻国军血战衡阳,牺牲惨痛,不得不大撤退,致使日寇追到贵州独山,陪都重庆震动。虽虫儿小我亦深切感受亡国灭种之威胁,遂读文天祥《正气歌》而很快能背诵。
  三、四十年前,我23岁,住在成都市布后街四川省文联,做《四川群众》月刊编辑,写些短篇小说,读契诃夫,读马克.吐温,读莫泊桑,唱苏联歌曲,看苏联电影,崇拜斯大林,学《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到新繁县禾登乡新民杜“深入生活”,赞荚农业集体化,协助基层强迫农民卖粮食给国家,梦见共户主义明天,要好左有好左。
  四、三十年前,我33岁,住在成都市北郊四川省文联农场。戴右派铁帽子已有八年,恶名远播,人避我如瘟疫,我避人如芒刺。昼则炊饭养猪,按季节种油莱植棉花,夜则深钻《说文解字》兼读天文学的初级著作,闲造便抄《声律启蒙》自娱。现星辰,伴猫狗,看报刊而惊心,逢棍棒而丧胆,畏闻五类分子之提法,怕见四清运动之批斗,犹记农场场长赠我良言有云:“不要读你那些古书,争取早日摘帽要紧,人一辈子有几个三十三啊!”
  五、二十年前,我43岁,押回故乡金堂县城拉锯钉箱已有九年,家抄了又抄,人跪了又跪,做不完的无偿劳搜,写不尽的有罪自谴,想起昔年农场,好像梦田天堂,落到今日绝境,便是身陷地狱。
  六、十年首,我53岁,被召田省文联《星星》编辑郜继续做反右派运动前我做过的那个工作已有五年,得了奖,出了国,张了脸,翘了尾,说些捧插话,写些帮腔诗,拼命积极,改革就像是我家的事务,抱病工作,胃疼似乎是他人的溃痞,著文随抛新名词,发言乱骂老棍子,可笑可笑,该换该挨。
  七、今年,我63岁,住在四川省作协宿舍楼,身衰杞柳,诗散云烟,壮志已全消,往事眼前过电影,痴心将半冷,旧交头上起霜花,淡淡的悲伤,深深的饲帐,仿东方朔,著Y先生,提篮去买菜,写字来卖钱,还敢怎样,能说什么。
  八、每一个首十年都想不到后十年我会演变成何等模样,可知人生无常,没有什么规律,没有什么必然,或富或贫或贵或贱,或左或右或高或低,无非环境遣就,皆是时势促成。
  九、所以我要劝人;你可以自得,但不庄自傲:你可以白守,但不应自卑;你可以自爱,但不应自恋;你可以自伤,但不庄自弃。
  [选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