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留连金凤

作者:王 晖




  这标题源自近代史上一则有名的掌故,说的是国学大师黄侃的父亲黄云鹄,清末曾任四川盐茶道。一次,他往四川雅安公干,雅安城附近山中有一座金凤寺,寺里有一位能诗的和尚,黄云鹄与其一见如故,便把公事弃置一旁,长住庙中,跟和尚唱酬起来。省里面的主管与黄云鹄有隙,借此参了他一本,执笔幕僚在奏折中提到这件事时,只用了“留连金凤”四个字。奏折发出后,上面看的人没有想到“金凤”是座寺名,误认为是个妓女,而清朝官吏狎妓是厉禁的,黄云鹄几遭严谴,后经多方解释,才弄清楚。据说,一直到黄云鹄辞世已四十多年的上世纪四十年代,“留连金风”这则轶事还在四川的许多老先生中流传,可见它的“经典”性。
  在清代官署中,承办刑事判牍的幕僚叫“刑名师爷”。他们一般善于舞文弄法,往往能左右人的祸福。当时绍兴籍的幕僚较多,因而时人又将“刑名师爷”称作“绍兴师爷”。这名执笔撰写参黄云鹄奏折的幕僚是否为绍兴籍,不得而知;但他孤诣曲笔为文,苦心搜罗罪名的手段,却完全是人们平素指斥的“绍兴师爷”风格。
  “鸳鸯蝴蝶派”作家徐哲身是个有心人,于撰写“两个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之类小说的余叹,复编了一本《绍兴师爷轶事》,收集了许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颠倒黑白,错乱阴阳的奇闻,读来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如那则屡屡为人举证的“绍兴师爷”昭彰恶举,便见诸其中:曾文正的爱将鲍春建与太平军忠王李秀成战于南昌,连败数阵,江西抚台蛤曾上公文,贵鲍屡战屡败,请曾转奏皇上。曾文正既不敢欺瞒皇上,又欲保全爱将,只得召幕下“绍兴师爷”急议。这位“绍兴师爷”接过公文,仅挥笔将“屡战屡败”改为“屡败屡战”,即使曾文正一脸愁云尽散。原来依清朝定例,大凡将士屡战屡败者,必得军前正法;而屡败屡战者,则是忠勇可嘉,非但无罪,且要陛赏——辑入此书内的“绍兴师爷”事迹,大率如此。
  “留连金凤”这则掌故未被录入《绍兴师爷轶事》中,但平心而论,较之这部书里记载的“绍兴师爷”诸般劣举恶技,起草参黄云鹄奏折的这位幕僚之行径,一点也不逊色。黄云鹄的过失简单明了,就是毫不节制嗜好吟风味月的个性,而闲置了本职工作。但在中国这个将“诗酒风流”视作文人优美风采的国度,若是遇到一位风雅上司,这一失误说不定还全被视作一大优点,虽然谈不上褒奖,处理起来估计也不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无果而终。因此,仅想凭这点过失就扳倒黄云鹄,显然是不够的。而省里面那位主管的意图无疑又是希冀扳倒黄云鹄的。于是,这位幕僚在遭遇一道难题的同时,也获得了一个充分展示恶才的契机。从奏折起到的实际效果来看,这位幕僚的努力确实成功了。他那可恶可鄙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巧妙地运用语焉不详,将一个人的性格失误轻松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道德失误,而对于后一个失误,在我们这个民族,是天理难容、人神共愤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不要肤浅地认为“绍兴师爷”们的成功之处,仅在于耍弄笔杆、游戏文字。我们还应承认,在一定程度上,他们确实是先把准了所处那个时代道德或律令的脉搏,再借用文字这个载体,为我所用地作了淋漓尽致的发挥,而丝毫不顾及基本事实与起码道德。这,才是他们笑傲江湖的根本原因。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绍兴师爷”这个名词,早已从我们的日常言语交流中淡出了;可与“绍兴师爷”行径相似的做派,却至今仍未在世间绝迹。于报刊、杂志或公文里时常可以读到的诸如“事出有固,查无实据”之类的文字,不就仍让我们清晰地看到“绍兴师爷”的身影吗?
  [邸笑飞荐自《西安日报》/宋德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