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一要活着,二要活得明白

作者:邵燕祥




  一个是,人头落地,还连称“好快刀”;一个是,临刑画押,只顾惋惜圈儿画得不够圃。这都是小说家言,却不失生活的根据。后者糊里糊涂地挨了刀,前者挨了刀还照样糊涂着。
  死得不明不白,是因为无法无天,草管人命;糊里糊涂就死,是因为活着时压根儿没明白过。
  拿我自己说,肉体生命,苟延至今,政治生命,处决者屡。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几经回首,这才有点儿恍然,倘在反右派运动里死去,念念“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的心态,何异于连称“好快刀”的人头;倘在“文革”中“为革命牺牲”,斤斤于定案材料上枝枝节节字字句句,岂不又是一个浑浑噩噩的阿Q!
  于是从不知不觉而达到后知后觉,深知有些历史,有些现实,有些道理和有些没道理都需要弄清,认为只有如此,才不致糊里糊涂地死去,而能死得明白。
  二十年来,如果说我又有所进步,就是认为不光是图个死时明明白白不糊涂就算了,而且是活着,要明明白白地活着,做个活得明明白白的人。
  但实践证明,要做到这一点,多不容易!
  世界之大,之复杂,或者说中国之大,之复杂,不是想弄明白就能明白的。以你个人,能够占有多少材料,且是真实可靠的材料,你能洞察多少幽微,包括预见到若干变数?认识是伴随着实践过程的一个歧异纷出的过程。即使你轻易地克服了自己的偏见和成见,你还得经历诸多认识上的困境与穷途,迷茫与困惑,才可能从山重水复走向柳暗花明。也许真的,到最后一息你还发现了近期认识上的偏差和失误,但你对此是自觉的,则庶凡是个力求明白的明白人,甚至可以说达到或接近大彻大悟了。
  知彼和知已,认识客观世界和认识自己的主观世界,都是没有穷尽的。认识有深浅,不安于醉生梦死就好。戏剧大师曹禺年轻时写的话剧《北京人》,有一个最年轻的角色瑞贞,可能是剧作家寄予厚望者,说了一句话:“多少痛苦,才换来一个明白!”由于认识的不可穷尽性,也许我们自以为明白了,其实还在糊涂着,但在经历了许许多多的痛苦之后,若没有这一点力求明白的自觉和努力,不是连自己都对不起吗?
  远的不说,我们当代中国的思想者,我们从事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的众多朋友们,二十年来主要就是干着这样一件事:为了大多数人能够活着,并且明白。如果没有他们的努力,没有他们写文章,写书,发表意见,帮助我睁眼看世界,睁眼看中国,睁眼看自己,说不定我还圃于“坐井之观”,蜷曲在井中、笼中、瓮中、茧中。而正是由于有了他们的启蒙,我才像在一首诗中所说:知道了“地球在宇宙中的位置/中国在地球上的位置/我在中国的位置”,即使如有人说的是在“边缘”,只是十三亿人口中的一人,千百万脑力劳动者的一员,在生活中我也不是旁观者,更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和牲灵!
  向继东是我的年轻朋友,他的写作,就属于在自己变明白的同时也帮助人变明白的事业。从懵懂到明白,不是一蹴而就,也不是一劳永逸的,今天在这个问题上明白了一点点,明天在那个问题上明白了一点点,就没白吃饭,没白活,在这个意义上,我从不敢以明白人自居,但不愿意糊涂下去,让人蒙在鼓里,让人牵着鼻子走;这样积小明白为大明白,倘再有人妄图施小位俩,掩我耳目,扯谎骗人,欺压相加,我就可以从容地讥之以一句北京土话,曰:“谁比谁傻呀!?”
  [陈章荐自《生活没有旁观者》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