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复反之道
作者：冯景元
反字单独说，十分刺耳，有点翻天，逆违。其实反是动力，反是教员，反字和其它字联在一起，组成的反应、反响、反思、反促、反馈，造成的过程咀嚼，是世上许多事情催熟、催化的成因。
反，就是翻，翻就是复，复就是还。反了又复，复了又反，才复位，归正，不斜。世界就是这样前进的。一如《三国演义》开宗明意说的，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如年年四季轮回，春了秋，冬了夏；天短了长，长了短。一如日复一日，昼夜交替，晨了昏，昏了晨，白了黑，黑了白；太阳升起，月亮落下，月亮升起，太阳落下。
前题是反，然后是复，相反相成，无反不复。反不是结果，最终回到复。复是轨，是大道，一百五日寒食雨，二十四番花信风。复道行空，不霁何虹?
生活、生命，也都是这样的，落叶蓄根，开花结果，复反，反复，上了岗又下岗，下了岗又上岗；病了好，好了病；站了坐，坐了站。千枝攒万叶，一节复一节，所有树都是这样。
反是出奇、反正；复是行，是走，是然，是又生。
年少时最早识得复字，是背《木兰辞》，“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开头一句四个唧字，只当中一个复，好记，一遍就背下了。多少年后，年隔岁久，很多事都忘了，独这“唧唧复唧唧”，记忆牢牢。且少时不谙事，枉以为这《木兰辞》的始句，只是织机的动作或响声，大了才知道，一语双关，指的是岁月穿梭，往复不停。“唧唧复唧唧”，不在唧，在复。
复是自然，不止；兴，活；又活，复活。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拜他的人们耐心地等了三天，第三日复活，由是有了复活节。
许多讲诗论词者，常把一个复字作虚词带过，只道是“檐前花复地，竹外鸟窥人”；“驱车复驱马，争利亦争名”；“兴亡朝复暮”，“洲尽江复开”，说的是花、地、鸟、人，车马、利名，不知复的要在。其实，花地、鸟人、车马、利名，包括兴亡、朝暮、江洲，都在复中，复是腹，怀着一切。
正是因了万事翻复，“日光月华旦复旦”，才有“朝朝马策与刀环，岁岁金河复玉关”；有了“山重水复”，才会“柳暗花明”；有了前面的“不避险绝”，才出来后面的“复归平正”。
《周易》讲复，说“复为天地之心”。《老子》说复，谓世上万物，“各复归其根”，归根就是复命。《管子》载复，讲“天之道，至则反，盛则衰”，“轮转而无穷”。
复，即天体运行，周遭不止，循环往复。宇宙的根本法则：来就是去，出就是人。一切都是往返的，一切都是来去的，一切都是出入的，无往不去，无去不来，无终不始。原则即是圆则，什么都不出圆轨，地球在银河恒定的轨道上运行，世界都随着地球你日他夜地转，人类再调皮，也只是生活在地球的“复”中。
生活常见的现象是，至近者又远，至远者又近。了解的人，反了最厉；反过目的，复了最亲。男女总往一块凑，分了合，合了分。老少不断交替，生命不断晨昏，敌友关系不断转换。今天你是朋友，他是仇敌，明日他是朋友，和你不共戴天，后天不知为了什么事，又走回到一起。世事无定，总是复了反，反了复的。
道也者，就是复。回复变通，化从中来。不管赢了输了，牌一洗，复归原样，从头再来。
于人的生命也是，出入“腹”我，抱在怀中。有众多的出入，众多的复：吃喝是人，拉撒是出；听是人，说是出；吸是，呼是出；学是人，用是出；感是入，情是出；工资是人，消费是出；得是人，失是出；受是人，施是出；死是人，生是出。生命、生活、生存，到处出入，包括人的来源，爱到极致的性表现，也即出入。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有个在报上以讲疯话著名的老宣，讲过一句至真的妄言就是：人一生办的所有事都是出入。
一出入，一往返，一回复。金木水火土，善恶都有回，后果就是复，一些自以为逞一时，得意于一地的人，做了众多只入不出，或者只想赚不想赔，只想赢不想输的事，最终仍免不了“在这事上欠了到那事上还”的结果。
来——去，往——复，自然法则，宇宙铁律，谁也违逆不得。
天有情天亦老，世事无情事无定，惟复，不死，不灭，久迥，常在。一切都是来了要来，去了要去；来的去去，去的来来。正因为此，我以为，人类最本质的财富，最大的拥有，也便就是规律，就是复。今天过去，明天还来，岁月在不停地走，总是季候冷暖替，花开又一年。
懂得了复，就懂得了其它诸多的牢牢骚骚，斤斤两两，小里小气，都没意义。人生执事知何处，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复是腹，也是怀，襟怀。活着有了这样的襟怀，就可以纵浪大化，气贯日月，心盛天地。
有些年月，把复字铐死，一提复，就是复燃、复古、复辟，把人吓住。
其实复是娘肚子，我们都生在“腹”中。
[选自《甲子人语》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庞 彦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