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古老的谎言

作者:宋志坚




  上古的事,毕竟相隔太久,说是历史却是传说,说是传说又是历史。在我的故乡,就有不少关于舜和禹的历史传说,禹会诸侯“计功而崩”而有会稽山,舜避丹朱“百官从之”而有百官桥,这会稽与百官的名称便至今犹存,于是也就很难分得清到底是传说还是历史。倘若那禹当真是“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其足迹遍及神州大地,他却娶于涂山葬于会稽,八年治水又在此处三过家门,连舜也偏偏要到这里来避丹朱而让“百官从之”,委实让人难以置信。然而,假如大禹治水仅在河姆渡文化所及一带,那么,在我的故乡有不少关于禹和舜的传说也就不足为奇,当然,就像当年顾颉刚说“禹是一条虫”一样,我这也只是一种假说,说说而已。
  读到一篇文章,题为《朕意还是民意》,里边说到雍正曾为吕留良一案,通过各省学政在读书人中进行调查,尔后在谕旨中说:“今据各省学臣奏称,所属读书生监各具结状,咸谓吕留良父子之罪罄竹难书,律以大逆不道,实为至当。并无一人有异词者。普天率土之公论如此,则国法岂容宽贷。”读后不禁想到皇上圣明臣罪当诛的老例,竟然又莫名其妙地想到舜与禹以及鲧。《史记·夏本纪》中有一段话说:“舜登用,摄行天予之政,巡狩。行视鲧之治水无状,乃殛鲧于羽山以死。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于是舜举鲧子禹,而使续鲧之业。”我想,雍正所说,如果套用《史记》中的话,也可称为“天下皆以帝之诛为是”,尽管二者尚有诸多不同,以至不可同日而语,但在这一点上,却是何其相似乃尔。
  仔细品味《史记·夏本纪》中的这段话,却是感到错绽百出于是也就疑窦丛生。我可以相信舜曾诛鲧荐禹,却绝不相信“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以为这只是古老的谎言。
  鲧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这是一项全国性的大工程。对于鲧之功过是非,对于殛鲧之刑的轻重宽严,似也应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可能“舆论一律”。比如,有人会说,治水九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最后落得一个被“殛”的下场,岂不令人寒心;有人会说,鲧之治水有职无权,不像舜那样能“摄行天子之政”,“功用不成”不能归咎于他二人;还有人会说,洪水滔天,下民其忧,治水极需用人,你可罚他到新的主事者帐下效力,岂可动辄就把人家“殛”了?总之,以“天下”之大,对于“殛”鲧之类,应有各种声音以至杂音,怎么可能“皆以舜之诛为是”?
  退一步说,即使“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舜又从何得知?那时候交通不便,就算各地都搞了民意测试做了民情普查,也难以汇总了给你;那时候通讯不畅,就算要效忠于你的各路诸侯想发通电给你也没有这样的设施;那时候没有报纸刊物。没有广播电视,更没有因特网伊妹儿,“天下”之人不可能在各种媒体上亮相表态;那时候甚至还没有文字,就是要像以后的雍正那样让人写出书面材料签名上报也不可得,总之,以那时的文明程度,舜诛鲧的事本身尚且不可能为普天下人所知,说是“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岂不是公然盗用“天下”?
  “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就写在《史记》之中,但这事能到司马迁的笔下,却又经历了多少代人的传说。于是还是那句话:说是传说也是历史,说是历史又是传说。
  如果说这是历史,那么,这位与唐尧、夏禹一起被孔孟奉为圣人的虞舜,其品行未必就那么神圣,所谓的“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很可能就是他自己编织的谎言,至少,也是他身边的人投其所好杜撰出来而又为他默许的神话。于是想到,人类本身或许就有“唯我独尊”之劣根性,一旦居尊处优,总想有顺适之快。远在原始共户主义时期的“帝舜”尚且也曾为此作假,更不待说是极端专制的帝王雍正之流。
  如果说这是传说,那么,这又是传说者某种观念的映象。恰如“河图”、“洛书”,始作俑者原是“圣人设神道为教”,传说者却总是宁信其有,舜是圣,又是帝,“舜之诛”哪里还会有错?“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也就确定无疑,连司马迁也信以为真。于是又想到,与“唯我独尊”的观念相配套,那种“皇上圣明兮臣罪当诛”的意识,却也早已根深蒂固。
  明乎此,则不难想见政治文明的建设,何以就那么的艰难。
  [王坤平荐自《文汇报》2006年5月22日/宋德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