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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顾准
作者：黄一龙
在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史上，以至在人类思想史上，中国共产党贡献了一个顾准，我以为是本党很值得自豪的事。一个半世纪以来，“马克思主义者”多矣，但是真正能以马克思主义的精神把马克思主义推向前进者，除了循例计入的领袖人物以外，鲜矣。而顾准就是鲜有的一个，假使不是唯一的话。
党史ＡＢＣ告诉我们，中共自准备建立时起，就年年月月天天在全国传播马克思主义，从１９２１年算起，已经八十几年了；几亿（后来是十几亿）人口学习马克思主义凡八十多年，何以只出了个把可以当之无愧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原因实宜探究。
依我的研究，其实顾准这样的人，曾经是很多的。
他们在哪里呢？
顾准死于“文化大革命”末期。他偷偷摸摸写下的主要著作，实际上是与其表弟陈敏之的通信。当然不是所有的思想家都有这样一位既有理论素养，又可推心置腹的亲戚，其人出现的可能性应该很小，最多不过十分之一吧。可是这个“十分之一”是什么意思呢？它表示至少那时还有另外九个“顾准”，满肚子和顾准一样可贵的马克思主义，因为找不到人交流，找不到人对他的著作秘密保存于当时和整理发表于以后，而淹没无闻了。于是我们得到了十个顾准，到文化大革命收场的时候，其中的九位，连思想的痕迹都未曾留下。
而在此以前，十位顾准都生活于文化大革命的“全面专政”之下，头上悬着“公安六条”之剑，稍有异端思想，就有刑狱之灾杀头之灾。像他们那样把思想包装的严严密密，滴水不透，在遍地鹰犬的眼睛鼻子底下，居然未被发现，这样的可能性又该有多大？又算十分之一吧。那十分之九的人即９０位可能的顾准哪里去了？被“全面专政”了啊！我们现在还知道姓名的，就有张志新、王申酉、遇罗克诸位，他们都是与顾准站在同一高峰的伟大思想家。那么请记住，当“史无前例”的那场动乱开始的时候，我们中华民族至少能有一百位顾准！
还没完呢。这一百位顾准，乃是经历了２０世纪５０年代的历次政治运动洗礼而继续思考的头脑。从“《武训传》批判”开始年年不断、到１９５７年的“阳谋”达到高峰、专整知识分子的政治运动，其实乃是在大批知识精英里面选拔杰出精英的运动。群众揭发，领导排队，深挖细查，批倒批臭，层层上报，党委定案；凡此种种，无非是从大批具有独立的思想、自由的精神的人士里面，选出特别诚实而坚定的人来。须知自由、独立的品格再加上诚实而坚定，正是成为伟大思想家的必要条件。几次运动下来，这些人士纷纷落网。唐太宗当年开科取士，看见赶考的生员手捧纸笔鱼贯入场，大喜曰“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矣！”我们的政治运动，乃是另一种使“天下英才尽入彀中”的高招，而且成绩斐然，仅“右派”就选出五十多万。五十多万精英分子自然不可能都达到顾准的水平并取得他的成就，但是再在他们当中百里挑一也有五千多位、千里挑一也有五百多呀。五百乃至五千多“准顾准”为何到了“文革”以前只剩一百了？这就是当时和唐朝不一样的地方了。把一时才俊通过运动选拔出来，不是为了发挥其才智，而是为了摧残之，办法就是“杀”“关”“管”。——虽说搞运动的规则里，上面有言“一个不杀”，但是也像有“言者无罪”之言一样，说说而已，不算数的。仅我所知，就有两位风华正茂的女杰，从大学里面被选成右派以后杀掉了。一是北京大学学生林昭，她的惨案已经遮盖不住，如今广为人知了；另一位的事还被藏着掖着，乃是四川大学学生冯元春，关进监狱以后又被拉出去“公判”死刑，行刑办法是让“贫下中农”用锄头砸死。其他被处死的，记得还有；未“处”而劳改累死的病死的，就一定还有而且一定不少。至于捡得一条命的人，对他们或关或管，实行长期的肉体折磨和精神折磨，以便树立依赖的思想服从的精神，养成虚伪而懦弱的品格。在这些法宝的摧残下，像吕荧、路翎这些才华横溢的人物，只好发疯。其他的多数，也就好歹苟全性命于治世，不敢闻达于官方了。这就是好几百甚至好几千“准顾准”的下场！
毛泽东当年曾经希望，中共党内能有上百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如果他所指真是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精神，无畏地探讨人类解放道路的思想家如顾准者，那么当他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时候，中共或中国或中华民族，至少已经拥有好几百甚至好几千潜在的伟大思想家。如果不对他们实行逆选拔逆淘汰而让他们也“从此站起来”，我们早就会迎来一个诸子百家蜂起，宏篇巨制纷呈的伟大的“有中国特色的”文艺复兴，又何至于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顾准偷偷摸摸研究“希腊城邦”，何至于麻烦那么些博士博导偷偷摸摸抄袭外国论文去“繁荣学术研究”！
［选自《海上文坛》２００５年第１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