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毕竟是书生,何苦做英雄

作者:十年砍柴




  
  钱穆先生的回忆录里,提到他在常州中学一个同学,天资聪颖,文采出众。此人头上有两个“旋”,故名“瞿双”,他便是后来中共早期领导人瞿秋白。钱穆对这位同学选择的人生路,可能难以理解,但他偏居台岛,以耄耋之年回忆旧事时,依然惋惜这位书生领袖的才华。
  瞿秋白《多余的话》,并非完全对过去的否定,我更愿意看作一个不改书生本色,到死都不放弃自由、独立思想的反思。——这才是真正的勇者和智者。他本来就没有决定活下去,如果按照党内流行语境写一首类似“英雄含笑上刑场”、“捷报飞来当纸钱”之类的豪迈语,应不是难事,而且成就自己身后千秋美名。
  但瞿秋白没有,他是清醒的,清醒得愿意对自己的“初恋”提出怀疑,——这是后来党不可原谅的。我们不怕盲从,也不怕走弯路,最怕清醒的反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瞿秋白而言,则是“其言也真”。他无非想说出来一些真话而已,不愿意在史册上,留下一个“慷慨激昂,对共产主义矢志不渝”的伟大形象被误读。
  这是我喜欢瞿秋白的原因。一人必有一人之道路,那么一人则必有一人之思想,秋白毕竟是书生,他只想让后人了解一个真实的他,而不是脸谱化的共产党人。
  他不后悔也不怕死,他只想死前说出点真话。可是真话后世不容,——他所做过领袖的政党处于草莽时,处死他的敌人还能容他一座安静的坟茔;可后来,他反而被“挫骨扬灰”。
  这是瞿秋白的悲哀,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哀,更是这个民族的悲哀。从这点可以佐证,秋白《多余的话》是如何不多余,今天仍然值得我们深思。
  我们不但希望乾坤一统,同样也希望思想一统,无论在一国,还在一党,不容思想的异端。
  书生是爱国的,书生的爱国是真诚的,所以不讲技巧,拙于权谋。鲁迅把瞿秋白引为知己,不是因他是个共产党人,而是因为他是个真文人,是个本色书生。鲁迅这样的人,一生守独立之思想,容不得权力对思想的干预,因此他死得恰是时候。
  瞿秋白生活的那个时代,许多有责任心的青年都在寻求救国之路,因为机缘巧合,他们可能找到了不同的路。有共产主义的,有三民主义的,甚至还有“蓝衣社”那种法西斯主义的,但是许多人的出发点都是为了“济国救民”。由于成王败寇的历史观,他们身后的评价往往有天壤之别。
  陈独秀、瞿秋白这样的书生,注定做不了英雄,更做不了枭雄。因为他们不但自己愿意保持清醒,甚至希望国民也和他们一样清醒。可是没有迷狂,哪有政权?中国的近现代史上,很多书生都有过“枉抛心力作英雄”的人生之误。这种“误”恰好证明这些人是爱国家爱民族的赤子,以肉身饲虎之勇气,成就了一个个悲剧。
  超越党派和意识形态,陈和瞿在历史上将是一个大写的人,大写的书生。——并不因为他们的人生选择而变更。
  成败是非转头空,临死那一刻,瞿秋白悟到了:“眼底烟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彻悟如此,他还担心身后那个土馒头的命运么?
  [选自《关天茶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