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心读

作者:卞毓方




  
  出门百步即邮局,邮局隔壁即理发铺,理发铺隔壁即书店,这三家,我都是常客。理发使我年轻,邮局使我和世界接近,书店,则使我感到慰藉。尤其是后者,在我,这就是一个开架的图书馆,出租汽车的加油站,流浪者的精神家园。啥时想起啥时去,去了就翻,看中了哪本就买,看不中的,仍旧往架上一插。老板永远欢迎我去翻,从不表现出厌烦。一如我欢迎他的书,从不吝啬口袋里的钱。
  但有一本,看中了,我却不买。不买,又时常去翻。翻完了,就往架上一插。下次去,下次再翻。常翻,常有兴味。越有兴味,越要去翻。可就是不买。老板一次咋唬我:“再不买,我就卖给别人了!”我笑笑,不理。仍不买,仍去翻。
  都市的特点就是人挤人。文明,又需要人与人之间保持一定距离。这本书的宁馨,在于它离现实很远。登上它的疆界,就如同登上另一个大陆。
  书里载有昨天,关于我们祖先的最最古老的传说。立在书架前,我常常吃惊得说不出话,吃惊我们的先祖哪儿来的那么大的气魄!盘古老人只一斧头,就在浑沌中开辟出苍天和大地。然后是女娲炼石补天。然后是神农尝百草。然后是炎黄二帝逐鹿中原。然后是羿射九日。他们都面对了一个大的空间,无大不大的舞台,他们的生命就在于开拓。他们不屑去数今天早晨得了几颗大枣,晚上又得了几粒花生。他们也发怒,怒就头触不周之山,敢叫天柱折,地维绝。他们也含恨,恨就死后化鸟名精卫,日复一日地口衔树枝、石子将淹死她的东海填平。书里又载有实际,最最贴近人心的实际。只要你具备新闻眼,只要你关心邦国大事。比方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姬昌择贤,大兴周族。子罕亮节:“不贪为宝”。晏婴高位,甘居陋室。孙武严肃军纪,斩吴王爱妃。商鞅立木为信,开改革先河。张骞出使西域,辟丝绸之路。杨震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拒绝贿赂。当然还有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当然还有顾炎武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当然也还有鲁迅论“中国的脊梁”。
  这是一处耀眼的穹窿,历代最明亮的星辰都各嵌其位。这是一处富饶的矿藏,储存的,既有黄金、白银、碧玉,亦有孔雀石、大理石、金刚石。仰观天幕,或者说散步矿区,你的气质会变得高朗,你的胸襟会变得恢宏,你的目光会变得明亮,你的脊背会变得坚挺。你甚至怀疑你不是你,而是他们中的一员,尽管那只是瞬间的幻觉。你肯定会控制不住地向他们跑去,如果不是他们向你跑来,在另一种时空。
  感谢这家小小的书店,为我提供了这么一株圣庙的菩提。它委实是太小了。前身只是摆在邮局门外的一个地摊,经若干时日后才脱离地面,升级为两条木凳上面搁一块床板,然后又经过若干时日,才挣下了这处不足六个平方米的铺面。我这般抖它的家底,用意是告诉诸位,它和你们身边的众多书摊一样,原是靠那些买了随便翻,翻了随手扔的红绿报刊支撑的。现在已经弃旧迎新,专营图书,但大抵还是跟着新潮走。这本书呵立在架上,大概纯出于偶然。或许就是为了等一个人,比如说等我——这只是,我的瞎想。因为除了我之外,少见有人翻动。而我每次翻阅,都会表现得爱不释手。
  愣是不买,并非因为价贵,虽说定价38.00元,也不算便宜。不买,却又常常要去翻看,都快两年了,依然是这样。直至最近,老板有点忍不住了,终于发出诘问:“先生,这书都快被你翻烂了!何不干脆把它买下?”噢,我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愣了半晌,才回答:“这是买不回去的呀!”
  这书为红旗出版社出版,名字叫《中国精神》。
   [郑连根荐自《济南时报》2005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