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立功与改过

作者：苏中杰

　　
　　 记得小时候，有一天我在小渠堤上走。小渠堤又宽又平，一只小花猫躺在上面晒太阳。它可能是晒得太舒服而沉睡久了吧，直到我走到它跟前，它还没有任何预感。我完全可以绕过它向前走，让那只小花猫晒着太阳享受安恬的睡眠。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然升起一股恶少的坏念头，抱起小花猫往渠道里一丢。渠水较急，两边是又光又硬的石板，小猫爬不上来，只能任凭渠水往下冲，十有八九要被淹死。大人们发火了，齐声谴责我：“那猫咋惹你了？”“你这娃真坏！”“真是坏娃子！”“还不快下去把小猫捞上来！”
　　 我就这样在众人的强烈谴责下，快步跑到下游，把小猫捞上渠堤。刚捞上来时，它还站不起来，过了一会儿，它才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水，而且一直望着我。我走开时，它跟在我身后；我走到哪里，它竟然跟到哪里，还在我的脚边又磨又蹭，表示友好和亲热。大人们说，你看，小猫感谢你呢！可不是，它认为我立了大功，以此来答谢我的救命之恩哩。
　　 我有理由接受它的感谢吗？没有，因为我没有立功，而且还是它的罪人，应向它谢罪才对。我把它捞上来，是改正我的过错，没有任何立功的性质，而且是在众人的谴责之下进行的，所以属于被动式改过，就改过之本身也不值得表扬，当成功劳岂不荒谬？
　　 可是，世上往往就有把改过颠倒为立功的事。抓人抓错了，判错了，放人或改判，是改正过错。但是在工作总结中却变成了立功，以纠正多少错案来肯定司法成果，新闻也就此而大力歌功颂德。出了重大责任事故，造成重大财产损失和人员伤亡，本属重大过错，抢救和追惩，是改正过错，可是改正过错往往成了功德，是有关官员上镜和风光的大好机会，也是新闻大唱颂歌的题材。因此，重大事故越多，重大财产损失和人员伤亡的次数越多，功德和颂歌也就越多。工人下岗，农民失地，其根本原因是贪官以资产重组名义掠夺公产和以城市化为借口圈地暴富造成的，所以救济下岗工人和安置失地农民仅是罪恶之后的微小补救而已，可是有些官员却把这一微小的补救当成自己的恩赐，毫不脸红地接受可怜的工人和农民“含着泪水的感谢”，新闻媒体就把这一切制作成阳光普照、安定祥和的写意画，并组合成时代的“宏大叙事”。因此，愈是贪贿成风，愈是灾祸连连，便愈是“太平盛世”！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改过都大力张扬，有时也是悄悄地改，不作宣传。这是在淡化过错，掩盖过错的严重性，是以过为功的另一技法。
　　 这样的颠倒还了得吗？是过错，就要定性为过错，改正过错，事后还要痛痛快快地承认以前的过错，不能淡化，更不能记到功劳簿上。什么废除了多少违规文件，取消了多少不合理收费，废除了哪个违宪法律，都是在改正过错，是在减少人民的苦难和血泪，应有的只能是对历史和人民的负罪感和悔悟感，哪能在满面春风、喜气洋洋中表现施恩感和功德感呢？
　　 唉，说穿了，改革实际上就是改过。改什么过？改对国家和民族的历史选择之过，改体制之过，改法规之过，改政策之过；改“反右”之过，改“文革”之过，改“运动治国”之过；改计划经济之过，改权力集中之过，改党政不分、政企不分、官商不分之过……如果以前和现在的一切都是对的，还改什么？要改错，就得先认错，只有先认错，才不会把改错当成立功。
　　［选自《围城杂文》２００５年６月１６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