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敢自嘲者真名士

作者:符 号




  “检点平生,往日全非,百事无聊。计幼时孤陋,中年坎坷,如今渐老,幻想俱抛。半世生涯,教书卖面,不过闲吹乞食箫,谁似我这有名无实,饭桶脓包。偶然弄些蹊跷,像博学多闻见解超。笑左翻右检,东拼西凑,繁繁琐琐,絮絮叨叨。那样文章人人会做,惭愧篇篇稿费高。从此后定收摊歇业,再不胡抄。”
  这是怎样的一种“检点”?一无是处,全盘否定。作者是谁?是国宝级泰斗,书法、绘画、收藏、鉴定、古典文学大师启功。写这首《沁园春》时他刚五十有九,正负责进行对《清史稿》的标点并同时参与《二十四史》的整理工作。
  七年后在一篇叫《墓志铭》的诗中,他又历数自己学历低下、不专不精,身残体病,派而为“右”,丧偶无后,离死亡不远的种种,最后又落到一个“臭”字上头。
  两首所涉经历,大体都是“事实”。有启功的年谱及相关诗文为证。而所谓“有名无实”、“东拼西凑”、“饭桶脓包”种种,正是历次批判斗争加于他头上“桂冠”。“立此存照”,既是荒谬时代的见证,也是起伏人生的总结;是风雨不惊心态的写照,也是置一切坎坷不幸于等闲的达观超然。
  自嘲其实是一种心境,一种生活态度。当日历翻过30多本以后,年逾九秩的老爷子依然是童稚的笑声,智者的幽默,人们自可从中体味到人生的潇洒与长寿的秘诀……
  自嘲也是一种性格,一种风骨。从关汉卿自诩为“响当当的铜豌豆”,到鲁迅的“横眉”、“俯首”都借自嘲以寓怀寄志,聂绀弩写于北大荒的《散宜生诗》是超越苦难的自嘲录,透过或浓或淡或隐或显的荒谬滑稽感,人们看到的是一种洞察,一种坚忍。邓小平曾自诩为“维吾尔族姑娘,辫子多”,是对“以阶级斗争为纲”年代四处抓“政治辫子”的嘲弄,既是自嘲,也在嘲人。
  自嘲是一种风格,一种功夫。读王小波的作品,会为他鲜活面世的态度所感染、折服。原本沉重的东西刹那间变得轻松活脱,别人砸过来的重拳落在了棉花上,他人嘲笑之语说后听后冰化雪消随风而逝。你不能不认定:自嘲作为一种符号与痕迹伴着生活延伸,这份肚量与功力,本身就不可小觑。
  自嘲其实也是一种涵养,一种襟怀。老舍一生很少谈论自己,偶有涉及,多用自嘲笔触。嘲笑自己的长相,自己的作品,甚至优点也当缺点嘲讽。杨宪益与夫人戴乃迭将《离骚》、《红楼梦》、《鲁迅选集》几十部中国名著翻译成英文,却说自己“学成半瓶醋”,“少时了了,大未必佳;中年昏昏,老而无耻”,为“无齿之徒”。“文革”中有人骂黄永玉作画画人不画脸,叫“不要脸”。黄一一笑纳,干脆就称自己叫“不要脸”。
  至于国外名家如马克·吐温、萧伯纳、海明威,也都视自嘲为家常便饭,信手拈来,妙语连珠。正是作品成为全球读者爱不释手释眼的缘由。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肯自嘲的。自负的人为了遮掩自己的弱处,心虚地拼命吹嘘,结果反让人小看;自嘲者将自己的弱处袒露无遗,反受到人们的赞许尊重。自视高大完美、威威赫赫者,决不“自嘲”,也不容“他嘲”,连漫画相也视作大敌。他们只会正襟危坐,对自己爱抚有加,凛然不可冒犯,时时提防一丁点儿脏污溅到了身上。芝麻大的一个胎记,也要用润肤霜盖住,患的正是一种“洁癖”。
  “自嘲”眼下尚属稀罕物。不信,请翻翻《辞海》、《辞源》、《现代汉语辞典》,有关“自”的词条数十,惟独不见“自嘲”一条。是不服水土、不合“国情”,还是尚处“孩提”阶段,有待长大成人?且待深究。
  然而,我仍然要说:敢自嘲者真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