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告别夹边沟》:知识者VS走兽

作者:汪 凌




  读一本书,我常会不自觉地把自己投入、融合进去,和书中的人物共呼吸,因此读书、尤其读那些气氛沉重的书,在我是一件辛苦的事。读《告别夹边沟》便如此。每每中途合上书页,我自己仿佛也虚弱不堪,心口好似压了一座山。每读完一章,看某一主人公从艰难的生一步步不可遏制地滑向死亡,我都要深深地呼吸,一吐郁气。我甚至闪过一个念头,在衣食无忧的状态下看书里的苦难,简直是罪过。然而,这是谁之罪!
  当年右派被策略地“引蛇出洞”,被莫须有地定罪,被甩出正常的人生轨道,随后发生的一切,在个人几近灭顶,在民族则是大灾难。发生在甘肃酒泉夹边沟劳改农场右派大量死亡的事件,便是一个极端事例。在这里,从1957年起,近三千名右派被关押,苟延残喘地活着,丧尽为人的尊严;卑琐地死去,像动物一样抛尸荒野。1960年底,当中央发现并着手纠正甘肃省委“左”倾错误时,幸存者已不到一半了。
  曾经的知识者被迫沦为了走兽,这是最令人发指的。知识像一把双刃剑,让人洞察,还可以让人陷于无用、甚至获罪,文明的进化就是这样叵测。中国绵延几千年的文明史,却在20世纪中叶重蹈蒙昧,每念及此,惟有扼腕叹息,文明的“余泽”竟然如此继承并发扬光大。
  书里写了一个右派分子,先后就读三所大学,他说十年大学念了个“冷棒”。“冷棒”是甘肃方言,指“傻瓜”的意思。五七年鸣放时他提意见,说为啥只提无产阶级专政,太狭隘,应该提全民专政,结果被打成右派发配夹边沟。他说: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没有读万卷书至少也读了五千本书,我对中国历史了如指掌,历朝历代都是谁打天下谁坐天下。可是,我居然还给共产党提意见……我不是冷棒是什么?是个冷透了的冷棒。当饥饿的阴影越来越浓重时,他没能活着走出夹边沟。
  到事件的尾声,幸存者被遣返回家,汽车载着那些饿脱了人形的人,离开空旷寒冷的荒漠沙滩。借其中一位主人公的眼睛,作品叙述道:“车往前行驶,走过了场部的办公室,突然,他的眼睛看见了房后沙梁,沙梁斜坡上布满密如繁星的坟冢。坟冢已经铺到水渠边上了,离着最近的房子也就20米远。”当远离了时代背景,这类似于自戗的行为,已经让正常状态下的人难以置信了。我想起一部纪录片《证词:大屠杀》,导演把目光投向与犹太集中营大屠杀有关的众多普通人,他历经十年调查,把曾目睹屠杀的、沉默了几十年的证人们,一一带到摄影机前,把麦克风伸向他们嘴边。也正因此,忏悔、反省、不断地纠缠于过去,以各种方式,无论民间还是政府行为……对一个民族的健康成长,我想是格外重要的。
  《告别夹边沟》是一部小说,我却是当史实去读。作者在其中有一些铺陈和渲染,还有一些明显的虚构痕迹,然而在惨烈的史实面前,小说笔法很容易被忽略。当年的反右运动,已被学术界下了基本定论,但大多是严谨的史料性的陈述、论议和抽象数字。在具体的过程中,数以千万计的个体生命参与其中,因为各种人为的或客观的因素,导致个体悲剧的千差万别。由于这种差别,比如在甘肃,在夹边沟劳改农场,一千五百多名右派的非正常死亡,即以一种民间视角,补充了以宏大叙事为主体的正史记载。
  因为事先多少知道一些关于夹边沟的来历,读来能在自己的阅历中体味制度的问题、人性的问题,以及在这个事件背后所暗藏的某些东西。但在作品中,可能和“实录”文体有关,整个事件背景的交代也是零星的,可是,略去了背景,就有可能削弱思想的厚度。诸如浮夸风、反右扩大化、对知识分子的钳制、封建主义的阴影……在当时的背景下,可以一直往前延伸、再延伸,延伸到历史的深处,由此,这本书的意义才能彰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