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玫瑰与毒刺

作者:朱学勤




  
  忧国忧民到了惟恐天下不乱的地步,在思想中生活,而不是在生活中思想,那就是灾难。
  争做革命接班人,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主流教育。一国这教育,不是培养各种专业人才和职业技能,而是培养职业革命家,准备革那些职业的命,这也是人类教育史上的旷古奇闻。做上革命接班人,后面是什么?蓝天白云寄红心,生生死死为革命!死都要死在革命上,当然是职业革命家了。有职业革命家出,如切·格瓦拉等,必视人间如蝼蚁。通常他们喜好将众生纳入一个方向:“不爱红装爱武装。”革命一来,只有他一个职业,“红雨随心翻作浪”,用来革其他一切职业的命,“我花开后百花杀”。可见“职业革命家”最反职业分工,应该称为“反职业革命家”才对。
  孟子云:有恒产者方有恒心,诚然。可是无恒产者也有恒心,甚至有“更大”的恒心,则是孟老夫子的狭隘眼界始料不及了:他们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则是全世界。在得到世界之前,职业革命需要密谋,而密谋最富火药味。赫尔岑在《往事与随想》中回忆,19世纪中后期那批德国流亡者在伦敦被人称为“硫磺党”,就是这个意思。硫磺党人除了对敌狠,内部相残也同样狠,可能就来源于此。不管他们反对的是谁,很可能在反对对方的同时,就已先复制了对方的基因,结果“专制者”不是被“打倒”,而是越“打”越多。胡适有一对子:“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想怎么收获,就怎么栽。”人们通常只记住前半句,忘了后半句。比如孙中山组建中华革命党,要让党员按指印向领袖个人宣誓效忠,就已经复制了满清专制与黑社会的双重基因,他想收获玫瑰,栽下的却是毒刺。而这一根毒刺,很可能是中国百年祸害的来由之一。
  按照最掉书袋的说法,人类文明的奥秘,是他们组建的这个“社会”具有自发扩展功能,这一点恰好不能被人最终认识。人之理性要紧处,是保持这一点知“不知”之明。而革命政治以及由此产生的计划经济就在于理性狂妄,一群先知先觉者认为他们已经摸到了上帝的心坎,可以把社会供需关系无论是精神的,物质的,乃至肉体的,如妇女生孩子——人类的自我生产,都可以事先在纸上蓝图规定出来,然后再用行政权力强制推行,此谓“计划”。结果是一塌糊涂,天怨人怒。1978年中国的急转弯、大转折,就是被这种天怨人怒的计划政治和计划经济逼出来的。
  李鸿章曾经把他遭遇的世道称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其实这一变局,是更大变局的一部分。那更大变局是法国革命以来的这个200年,出现了此前3000年都不知道的一群特殊人物——知识分子,即先知先觉者,那才叫“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当时叫观念分子,而在法语中,观念又与意识形态同源,故而拿破仑干脆把观念分子称为意识形态分子,他们后来深受意识形态之害,其实他们在起源上就参与制定了意识形态。这群人是一树开花,两头发杈。第一头尚好,通向雨果、左拉,后人尚有理由称他们为“社会良心”;第二头糟得很,通向斯大林、托洛茨基,革命极了,也残暴极了,故而只能自称为“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所谓特殊,就特殊在超凡脱俗,蔑视世俗伦常,其实是喝令社会“出家”,政教合一,上来就是:“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由此发生对正常社会的大规模侵略,是可以追溯到那棵老树发杈以前的那段共享老根的。可惜到了这里,人们却忘记苦瓜、甜瓜,原来都是从这里发杈,狼奶、人奶同此一源!故而大知识分子也好,小知识青年也罢,包括我们当年那么小的年纪,自以为是向着雨果、左拉的“社会良心”迅跑,弄得不好,一不小心是可能撞进斯大林、托洛茨基房间的,睁眼一看,满屋子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怒目相向,就是不说话!
  近代史上的知识分子从塞纳河左岸起步,而那口源远流长的狼奶也正是从那里起源。除了狼奶理论,巴黎也盛产香水。女人迷恋那里的香水,问题不大;男人迷恋那里的理论,则有点麻烦。后者中只要有那么一小点走火入魔,忧国忧民到了惟恐天下不乱的地步,在思想中生活,而不是在生活中思想,成了“特殊材料制成的人”,那就不是麻烦了,而是灾难。
  1997年我在哈佛见到经济学家杨小凯。他曾经是我们这代人中最富职业革命家气质的,30年前震动中南海的大字报——“中国向何处去”,就出自他的笔下。此后因此而坐10年大牢,小小年纪差一点被枪毙。80年代中期出国时,轰动海外传媒,飞机一着地,受到西方记者的包围以及其他吸引,又差一点“见光死”。他却拒绝了那些吸引。小凯算是吐出了那口狼奶,坐穿了革命的牢底,他终于出狱了,这才是入狱、出狱,真正的出狱。
  400年前,王阳明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能不信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