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知识分子的妻子

作者:五 谷




  贾植芳先生九十大秩,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肖像——贾植芳画传》(宋炳辉编著),红色书带上是贾先生手书的六个大字:“把人字写端正”。这是贾先生的人生写照,是对世人的宣示,更是对后学的忠告!
  画传中的许多照片是在复旦大学第九宿舍拍的,有一张我特别熟悉:贾先生柱着拐杖,与夫人任敏相挽着,走在第九宿舍绿树成荫的小道上。我曾住贾先生对面的楼上,几乎天天看到两位相濡以沫的老人,在宿舍区里散步。
  任敏因为爱读《七月》而结识了在上面发表文章的贾植芳,从相知到相爱半年后结为夫妻。从此,“任敏将有大半生的岁月被贫穷、逮捕、流放、迫害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尽了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妻子的责任”(陈思和语)。结婚两年后(1944年春),任敏就经历了逃亡的生涯,当时在国民党军队里当日文翻译的贾植芳被怀疑是共产党,欲将他秘密活埋。贾植芳得悉后连夜带着任敏逃跑,贾先生曾追忆道:“一路上都是荒山巨石,我走在前面,慢慢地往前摸。爬过一块大石,就轻轻喊任敏,她沿着声音走过来。就这样整整逃了一夜。”
  1955年5月,贾先生因胡风案入狱,任敏遭连累,“在高原监狱被关押三年,戴过镣铐,抬过死尸,经过饥饿和死亡的威胁,最后因监狱无粮,她才以十年徒刑之身,被特赦至山西农村,实际是‘监外执行’。任敏回到襄汾的公婆身边,十八年间住在一间类似马厩的矮房内,白天从事田间劳动,回家照顾公婆,先后将两位老人送终。”任敏尽了一个妻子的责任。1978年,贾植芳宣布被摘去“反革命分子”帽子,当年底,任敏获准到上海定居。这一年贾植芳六十三岁,任敏六十岁,这对苦命的夫妻在分离了二十三年后才生活在一起!虽然都是一些简单的文字,读来令人感动不已!作为“胡风分子”贾植芳的妻子,任敏所受的苦难一点也不会比她的丈夫少,她的双肩还要挑起家庭的重担!所以,当任敏离去的时候,贾先生老泪横流,用颤抖手写下:“我们家的‘半边天’塌陷了!”“我与任敏结缡六十载,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我的所有人生活动和成就都凝结着妻子的欢欣和眼泪。我们在到处是坎坷的人生旅程中,彼此搀扶着,一脚高一脚底走了过来;抗住了一次又一次的冲天风暴,坚强地活了下来。”
  读着任敏,我不由得想起另一位值得人们尊敬的夫人——殷蓉仙,七月派诗人冀汸的夫人。我是在冀汸的《血色流年》(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7月出版)读到殷蓉仙的。也是1955年,冀汸身陷囹圄时,殷蓉仙坐月子还没有满月。此间的悲情,只有历经者才能体验!从此,一家五口(四岁半、一岁半和刚出生的三个孩子,还有因为受株连而进不了高中的弟弟)的重担全落在了这位羸弱女子的肩上。有一段时间,单位要她写交代检讨,不发工资。冀汸写道:“她没有任何收入,仅靠过去微薄的积蓄,维持五口之家的生活。我托人给她带信,叫她动用稿费存款;她说,那是我的钱,一文也不能动。”审查持续了十四个月,殷蓉仙才恢复了工作,补发了工资。最令人悲恸的是,他们的大孩子殷陈九岁的时候,患红眼病被隔离在卫生所,着了凉闹腹泻。6月10日这天是星期天,殷蓉仙想照顾孩子,却被支派着带四十位学生上公园玩。待殷蓉仙傍晚回学校时,殷陈已死在卫生所隔离室的硬木板床上。在受社会歧视的恶劣环境下,一个单薄的女人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不明不白夭折了,作为母亲她有什么样的悲痛?这是人世间最大的悲痛啊,要她一人承受下来,需要多么坚强和多大的毅力!殷蓉仙事后在给冀汸的信中写道:“他病中非常想我去看他,我却全忽略了,病中没有照顾,没有陪伴,直到死可能还想到妈妈,可妈妈没有尽到责任”,“三个孩子当中,他是我的最爱也因为他多病,我也特别疼他,他从托儿所回来,一直坐在我身边,睡在我身边,这一下再也看不到了,摸不到了。一想到这里,心就绞痛,发抖。”“……我的懊丧怎么解脱呢?”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读到此,我不觉黯然涕下!
  像任敏、殷蓉仙这样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妻子,在中华大地上成千上万不计其数,她们既平凡又伟大,默默无闻地支撑着丈夫、支撑着家庭、支撑着社会。人们常说,一位成功的男人背后,往往有一位能干的女人。其实,成功的男人背后往往有着一位可敬的“失败”的女人,她们牺牲自己,承担了家庭的一切,呵护着丈夫勇往直前!我们中华民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人们尤其是女人在苦难中养成了坚毅、顽强、忠贞不渝的品格。今天,应该不会再有贾植芳、冀汸所遭受的苦难了,但那坚毅、顽强、忠贞不渝的品格是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不应该丧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