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小序二篇

作者:邵燕祥




  《闯世纪》序
  
  上个世纪末,我读到马来西亚诗友吴岸的一句诗,他在1987年元旦钟声里,“惊觉/我竟是 1986年的/生还者”,令我震悚。此后每逢新年旧岁之交,我都难免想起这一警句来,把它默诵几遍。
  2001年的新年,零点钟声响起时,我更惊觉:我竟是20世纪的生还者!
  20世纪的一百年,在中国,在全世界,有太多的战争,动乱,灾荒,饥馑,无数的死亡与杀戮①……多少应该活到21世纪的生灵,阻隔在了新旧世纪的门槛前面。
  而我,得以不死,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冒冒失失地闯到21世纪来了。
  此之谓:闯世纪。
  这个闯,不是如人无人之阵的闯将之闯,一点也不带勇敢的意味;而是如杜甫逃亡到羌村说的“生还偶然遂”,仿佛一路挤过生死的夹缝,钻过网罗的空隙,终于以幸存之身,站到了21世纪的地界,放眼望去,无论烟水茫茫的寰球,红尘滚滚的中土,眼20世纪都没有什么两样,风景不殊,矛盾依旧,我们面对的问题,还是上个世纪积累遗留下来的老问题,有些问题甚至变得更尖锐,也似乎更难解了。
  人类的问题,能靠上帝解决吗?
  中国的问题,能靠时间解决吗?
  我们自己的问题,我们这一代人还能够做些什么?
  这个《闯世纪》,可不是《创世记》。《创世记》,是犹太人的神话,基督徒的圣经,上帝创造生民万物的纪录;而这本《闯世纪》,则只是留下了一个从20世纪生还者在21世纪之初的沉思漫想。
  一息尚存,就还这么如散兵游勇般闯荡下去,眺望着,谛听着,思索着,以至吱吱喳喳议论着吧②。
  [选自《闯世纪》文汇出版社出版]
  
  《找灵魂·邵燕祥私人卷宗:1945- 1976》解题
  
  人是有灵魂的么?
  这是祥林嫂提出过的问题。也是唯物论哲学课回答过的问题。
  如果不是毛泽东讲“政治是灵魂”,我相信在长达二三十年间,灵魂两个字就会从中国大陆上消失。
  由于有了毛泽东这句话,在主流话语中有时还把灵魂用于修辞,比如骂某人“为资本主义招魂”,或是“被打倒的阶级阴魂附体”之类。
  毛泽东说政治观点是人的灵魂,当然指“正确”的政治观点,是符合毛泽东思想的观点。不具有这样的观点,自然就是失魂落魄的行尸走肉了。
  最近看到一位诗人朋友的随笔,提到墨西哥土著旧有“等灵魂”之说。说有一群人替雇主运货,突然在中途停下来,怎么说也不迈步了。过了一两个小时,头领一声令下,才又动身。原来,按他们的说法,是他们走得太快,把灵魂走丢了;因此必须站住,等灵魂赶上来再走。
  这种说法对我很有启发。不像我国从屈原赋以来就写过的“招魂”是施之于已死的人,也不像我国民间历来对一时神志不清的人“叫魂”那么阴阴惨惨;而视灵魂如旅伴如密友,如影随形,不可离开而竟会离开,暂时离开却还能“等”回,很亲切,虽虚而实,不那么虚无缥缈,不可捉摸。
  准此,我设想早年从完全与政治无关到逐步走向革命,接受共产党的意识形态,用毛泽东“政治是灵魂”来衡量,该算找到灵魂了。那时批判所谓“非政治倾向”、“脱离政治”的观点,说“你不找政治,政治也要找上你”。在反右派斗争中,这个“政治”不但找到我,还把我打倒了。我的所谓“政治生命”于焉结束。我真的成了背离“政治正确”的丢魂落魄之人。
  从那以后,我集中全部生命力来努力“脱胎换骨”的改造过程,也可以说是按照毛泽东的指引,建立“正确的政治观点’,一一句话,就是找灵魂的过程。
  找来找去,到了上世纪70年代中期,自以为亦步亦趋,步步紧跟,该是找到灵魂了。一声惊雷:从1957年往后,毛泽东晚年犯了错误,他的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观点和实践是不正确的。
  那么,我的灵魂在哪里?
  找都找不到,“等”能等来吗?
  我也到所谓晚年了吧,这才发现:只有自由思想、自由意志,独立精神、独立人格,才是一个人的灵魂。
  找灵魂的路,好艰难啊。我愿与一切找灵魂的“过客”们,一起相扶掖彳亍前行。
  [选自《找灵魂·邵燕祥私人卷宗:1945-1976》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①冯至《那时》(1947):“如今走了二十多年,/却经过/无数的歧途与分手;/2今走了二十多年,/看见了/无数的死亡与杀戮。”
  ②何其芳《云》(1936):“从此我要吱吱喳喳发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