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人之将死(外一篇)

作者:钟叔河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善倒未必善,不过比较真却是很可能的,有的还比较美。刘宋朝的王景文被皇帝赐毒酒处死,诏书和毒酒送到时,他正在同客人下棋。看过诏书,先放在一旁,等棋下完,他把棋子收好,再将它递给客人一看,然后举起毒酒对客人道:这杯酒只好我一个人喝啦!便一饮而尽,见马克思去了。
  这句话讲得多么潇洒,多么不失身份。比苏格拉底说“我还欠庙里一只鸡的愿,请替我还了”,金圣叹说“豆腐干和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人们不可不知”,瞿秋白说:“中国豆腐,其实也很好吃”,他的话岂不显得更加平常,更不作态,更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么?
  冯梦龙《古今谭概》记下了这件事和“此酒不堪相劝”这句话。但欲知其详,还得去看《南史》列传第十三,便可以知道,王景文出自高门,又有学问,少时即为宋武帝爱重,要将女儿嫁他,甚至把他的名字作为宋明帝的名字,又要明帝选了他的妹妹作皇后。而王景文倒并没有什么野心,多次辞谢加官晋爵,还以有病为由辞不尚主。明帝登基后,他更加小心谨慎,虽一再被任命做中书令、中书监(相当于后世宰相的高官),为太子太傅(三公之首),他仍然固辞不拜,不得已才接受这个虚衔,却请求到外地镇守,远离朝廷。即使如此,宋明帝自知不起时,怕以后皇后临朝,他是“元舅”自然要出掌国政,以他的资望和才能,天下便可能会由姓刘改姓王,所以还是对他下了手。明帝叫使者对王景文讲的是:“朕不谓卿有罪,然而不能独死,请子先之。”总算还没有先制造一个叛国案,没有先给他戴上顶反什么反什么的帽子,还算念旧情。
  这便是专制政治最可怕的一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使位极人臣,甚至当上了二把手,也救不了本人一条命。苏格拉底虽也是饮鸩自尽,还为自己辨护了一回,再由人民代表往瓶中投贝壳来表决,走了趟民主合议的过场。金圣叹和瞿秋白未经审判即由“上头”下令“明正典刑”或“密裁”了;“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和《多余的话》仍能纸写笔载,传之后世。只有像王景文这样,爱之要公主同他睡觉,恨之(也该说惧之)则赐一壶毒酒,连明白话都不让他向世人说一通,殆可称为最黑暗最灭绝人性的了。
  然而王景文留下的这一句话,却说得实在有风度实在美。如果编一本《人之将死》,我准备将它作为第一篇。
  
  艺人的待遇
  
  在中国历史上,演艺界地位最高的时期,除了当今,恐怕就要算残唐五代了。《五代史》为“伶官”立传,便是当时演艺界人士政治社会实力的说明。
  1949年后,生旦净丑的地位突然飚升,一时惟有土改前后的贫雇农可与相比。而昂昂平与华罗庚、陈寅恪、梁思成辈同称高级知识分子,即老乡亲亦不能不稍逊一筹。
  但就在五代之时,也有一个叫桑维翰的人,对皇上过于厚待演艺人员提出批评。他在《谏赐优伶无度疏》中说:“不久前国家出兵抵抗契丹入侵,受重伤的战士,所得的优抚,一人不过几段绸帛。现在供陛下娱乐的戏子,一句台词、一个笑话出了彩,当场奖赏给他们的,便有成捆的丝绸,数万的金钱,还有锦袍和银带。战士们见到差别如此之大,心中难道不会不平?如果军心涣散,民怨沸腾,契丹再打来时,又靠谁去为陛下保家卫国啊?”
  桑维翰也是个会弄钱的主儿,他“家资亿万”不像是害了红眼病,心理不平衡,才上这道奏疏的。不管其人在后世的评价如何,这番话总代表了“伶官”走红时的一种社会舆论。只要不坚持“舆论一律”,听一听也是有好处的。
  旧社会把优伶的社会地位贬得太低确实不应该,虽然那时达官贵人捧戏子是事实,被捧的戏子为达官贵人提供服务亦是事实。这无须翻《品花宝鉴》,只要看《红楼梦》便可知道。当然艺人也是人,人人生而平等,只要他们尊重自己,便没有理由不得到别人的尊重。在人家老美那里,同样是公民,同样可以竞选总统,竞选州长。问题是,把他们看成低人一等固然不对,硬要把他们抬起来高人一等,说娱乐业为百业之首,演艺的都成了高级知识分子,就未免矫枉过正得过头了。
  使人们娱乐,满足生理和心理的需要,也是为人民服务。只要服务得好,一次得成捆的丝绸、数万的金钱也是可以的,我以为。(在这一点上我并不完全赞同桑维翰。)但似乎不必给从事娱乐业的这个星那个星全都“冠切云之崔嵬”,于金钱之外再给以太多太高的其他待遇。老实说,文化界、传播界的同志,对于造成这种局面也是有责任的。照我想,年龄都是到了爷爷级的人了,即使没有必要听桑维翰那套保家卫国危言耸听的扫兴话,自家的心态和情志,亦应该超脱了青春期追星族的境界,总该稍稍退了火,又何苦老发少年狂,发个没完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