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不能错

作者:陈四益 丁 聪




  “句句是真理”,好像是林彪的发明,其实不然。在中国长期专制主义的历史中,帝王都是金口玉言,说出话来就不能更改。据说周武王死后,成王年幼,由周公辅政。小孩子爱闹着玩儿,和唐叔虞嬉戏时,剪了一片桐叶为硅,说,“我拿这个封你”。唐叔大喜,跟周公说了。周公就让成王封唐叔。成王说:“我是跟他闹着玩儿的。”但周公一本正经地说:“天子无戏言”。于是唐叔被封于晋,就是今天山西那一带吧。闹着玩儿也当真,就是要证明君主的话不会有错,哪怕开玩笑,哪怕说昏话,也一概是金口玉言。臣下有责任证明这一点。周公做到了,所以传为美谈。
  这种传统,浸淫日久,自然会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杨绛先生的《我们仨》中记了一件事,说钱钟书在参加《毛泽东选集》英译工作时,发现有一处典故误记,把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记成牛魔王了,便提出要改过两句。不料这事层层上报,惊动了乔木,竞调了全国不同版本的《西游记》来查对。最后当然还是没有查出钻入牛魔王肚子里的根据,这才报告主席,改了过来。其实,这种明显的错误用不着兴师动众。若是常人,以乔木的博学,大笔一挥就是。所以如此,无非一是以为毛泽东不能有错;二是希望找出根据来证明其正确,至少有据;三是表明一字一句的改动都万分慎重。可惜,改也没有改彻底,《西游记》里写孙悟空是钻进铁扇公主的“肚腹之中”,而文章中却成了心脏里面了,从嘴里进去是到不了心脏的。这一错误的保留,大概还是因为“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的缘故。如果不这样惶恐,这些误记是很容易改正的。
  还有一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大概是六十年代初吧,郭沫若写了一系列关于毛泽东诗词的文章。其中有一篇讲到毛泽东手书《清平乐·蒋桂战争》一词时,把“一枕黄粱再现”的“粱”,写成了“梁”,下面的米字成了木字。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古往今来大书法家写错字的并不鲜见,笔误更是人所不免。但郭沫若大概也觉得主席是不能有错的,于是就想文饰。也亏他想得出来,说“主席在无意中为我们简化了一个汉字”。那意思是只要从此简化了这个字,约定俗成,错的也就对了。郭沫若那一系列文章都讲了些什么,时日既远,早已淡忘,但对这个误书的解释,却因其奇特,始终不曾忘记。当然,文字改革委员会后来并没有真的宣布“粱”字的简化。
  如果要求领袖一句错话也没有,连一时的误记、误书也不许有,实在难为了领袖,而硬要证成一个没有一句话不重要、没有一句话不正确的领袖,又不免难为了下属。不记得是哪一位大人物说过,只有两种人不会犯错误,一种是死人,另一种是还没有生下来的人。若是我们思想上承认最伟大的人也有失误的时候,在制度上就会高置防止大人物失误的办法。否则,难免因迷信而盲目,因盲目而酿成大错。这大概至今还是思想解放的一个重要课题。诗曰:
  堪笑君王桐叶封,
  无心之语也尊崇。
  黄粱一错成佳话,
  妙解今朝有郭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