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死里逃生的农民还有什么选择?

作者:葛栋玉




  乡下的表弟进城来看病,见到他时简直吓了我一跳。十个指关节肿得像核桃,两只眼睛鼓得像金鱼。年纪轻轻的,怎么累成这样子呢?
  表弟的名字叫海玉,上学不多,但心灵手巧,会开拖拉机,会修洗衣机、电视机、电冰箱。我以前对他说过,进城来租个门面自己干吧。可投资需要本钱,他哪里有呢。后来,娶了个广西的女人做媳妇。还真不错,那媳妇带着儿子回乡时,又给海玉的弟弟青玉介绍了一个广西姑娘。他们家的两块“玉”,全都“挂”在了南疆女子的脖项上。老婆孩子热炕头,日子倒也过得去。但随着孩子的一天天长大,开销也一天天增长,他们兄弟俩都到小煤窑下井挣钱去了。
  海玉苦笑一声:“看我活的不像人样子吧,可我还觉着福气挺大的呢!”——我对他这一番高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非在为当初不听我的劝告而掩饰吗?只好耐着性子听他讲下去。
  前几天,乡下发生了一起矿难。瓦斯爆炸时,井下的36名人员全部丧生。这个报道我是看到了,打电话问了问,知道自己的亲友都平安也就放心了。可海玉说的话,又让我吃了一惊:“知道不,那天我就在井下!”“不会吧,不是都死了吗?”“没错,不光我在井下,青玉也在井下,我们兄弟俩都在井下。”“不是死了36个吗?”“是36个,可我们兄弟俩跑出来了!”这更让我糊涂了。现在的矿主们为了减轻责任,都在少报,瞒报数字,甚至还发生了藏尸灭迹焚骨扬灰的事情,哪里还有多报的道理呢?真是怪了!
  不过出事的那天,兄弟俩的确一大早都下井了。青玉的老婆打麻将输了钱,夜里俩口子吵了一宿。下井后余怒未消,不一会就和别人打起架来。青玉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甩下工具跑上井来不干了。海玉的老婆也是打了一宿麻将,虽然赢了钱,却没顾上做早饭。海玉只好饿着肚子下了井。大约工作到中午一点多的时候,他饿得头晕眼花实在受不了,于是也甩下工具跑上井来不干了。就在海玉刚刚迈出井口的那一瞬间,瓦斯爆炸的声音也传到了他的耳中。
  我问道:“怎么报道中说,死了36个人?应该是34个呀!”海玉回答:“有两个人下去送饭,结果把命送丢了!”
  那几天,全村子到处哭声震天。可他们家里却感慨万千。
  青玉的媳妇说,多亏我输了钱,救了你一条命;海玉的媳妇说,多亏我没做饭,让你捡了一条命;青玉呢,痛哭流涕地述说那位工友打他打得好,先前的一腔仇恨顿时化做一掬感激的泪水;海玉呢,把老婆抱在怀里亲起来没个完,连声夸她又是财神又是救命恩人;老母亲说,应该感谢菩萨,是她每天念佛烧香,保佑了两个儿子……
  乡下人,真是愚昧啊!难怪有人在媒体发表感叹:“矿工为何炸不醒呢?”
  我说:“大难不死,当然是好事。可为啥不去想想,安全措施到位了没有,人员的操作违章了没有,各种隐患消除了没有……”
  “你算了吧!”海玉显然发火了。不仅打断了我的话,而且嗓门也提高了许多。“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说的那一大套,是我们去想的事吗?不想干,滚蛋,谁也没有请你来。那些开煤窑的,去火车站一招手就能招来一大群。你能和他们去讲安全条件吗?像我和青玉都是本地人,就算死在井下,还得赔几个钱呢。那些河南的、四川的侉子,死了都没人来领尸。有的刚来两天就死在井下,根本就不晓得他是哪里人!”
  我的心,让海玉敲打得一阵阵地疼。实在感觉自己刚才的言语太书生气了。矿主用上你这个乡亲,已经算够仁义了,你还能不知足吗?你还能去和人家要求这个,要求那个吗?
  我长叹一口气:“下坑多危险,还是种地省心些。”“省心吗?才叫烧心呢!你算说差了。那些村干部们,见天跟你要这个税呀,要那个费呀,不把你逼得喝了农药不算完。村里开会要、求干部们,又得把钱收上来,又得保证不能死人。前些天,陕西的农民5天3人自杀呀。你看看,现在的农村收费和农民下井一样,都成了最危险的工作了。”
  我忽然想起唐代柳宗元的《捕蛇者说》。文中的蒋氏与眼前的海玉,何其相似乃尔。蒋氏宁愿冒着生命危险去捕蛇,也不愿“更若役,复若赋”;海玉宁肯冒着生命危险去下井,也不肯去种田,去交税!历史常常有惊人的相似,眼前就是一例。当年孔子过泰山侧曾叹道:“苛政猛于虎”。子厚听此言也说,“余闻而愈悲”。让人痛心的是这种猛于虎的玩意儿,至今依然常在老百姓的眼前晃动啊。
  我问道:“今后有什么打算呢?”海玉说:“还是下井吧!去深圳打工白干了半年,没拿着一分钱的工资。我也不想表演什么跳楼秀,去讨回血汗钱。下井虽然危险点,可老板还不敢不给工钱。”
  我愕然了:死里逃生的农民,难道只有这种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