惭愧
像每一座城市愧对乡村,
我零乱的生活,愧对温润的园林,
我恶梦的睡眠,愧对天上的月亮,
我太多的欲望,
愧对清彻见底的小溪,
我对一个女人狭窄的爱,愧对今晚
疏朗的夜空,
我的轮回,我的地狱,
我反反复复的过错,
愧对清净愿力的地藏菩萨,
愧对父母,愧对国土
也愧对那些各行各业的光彩的人民。
1993
啊,国度!
你河边放牛的赤条条的小男孩,
你夜里的老乞丐,
旅馆门前等待客人的香水姑娘,
你低矮房间中穷苦的一家,
铁轨上捡煤炭的乡下小女孩,
你工厂里偷铁的邋遢妇女。
多少人饱含着卑怯,
不敢说话的压抑,
岸边的铁锚浸透岁月喑哑的悲凉,
中断,太久了!
哭泣,是为了挽回光辉,
为了河边赤条条的小男孩,
他满脸的泥巴在欢笑,
在逼近我们百感交集的心灵。
1995
明媚
长河啊你慢慢地流
一个自学者怎能不急呢?
傍晚的河水倒映着铁丝的围墙,
祖先的亭台……
工人在回家
落日在下山
商人在赚钱
离我们远去的一切
在变硬
变成铁门,
铁窗,封闭的铝合金阳台
和睦共存的岁月
苍松和绝句的岁月
泱泱大国的岁月
人心涣散了
道德作废了
纪律罢免了
普遍的压抑
普遍的淫荡
普遍的不满
独特钟楼的独特灰色
一下,两下
这些风景怎样取悦我们的眼睛?
什么样的春光,再不能挽留?
长河啊你慢慢地流
倒映着祖先的亭台,
祖先的松树……
1995
傍晚的光芒
群山无名的伟大,
傍晚折磨良心的鸟鸣,
我们失明的憧憬,
复杂变深的心,
这大地突然炎热的窗口
他突然疯了的妈妈!
人们凝视着城门
这被遗忘的庄严
通过什么样的牺牲
才能换来我们延续的祖国的形象?
什么是我们的标准?
我们生命和群山中的六和塔?
什么把我们抛在湖边
坐望落日悲悯的鞭鞑?
无人再爱,再同情,
再能够朴实地把旋律继续,
写下真实的春光,
天空丰腴的蓝色……
无人记下,这运载废报纸的河流,
黄昏中旧时代的黑色十字架,
啊,说着悲伤的世纪,诅咒的世纪
你怎能不加速我们的衰老,
加速人的灭亡?
在林荫道上,在傍晚的微凉中,
我想生活,又没有生活,
想团结,又没有团结……
当湖水迎来黄昏的微光,
当卡车,外省卡车,在疾驶,疾驶
我们的孤单,无望,不知所措,
在加深,加深,更深……
1995
祖国
枯草上的绵羊默默无言地望着远方,
多美啊,摆在油菜花地里的蜂箱。
一头眼泪般的牛拴在石头上,
拖拉机来回运着稻草。
那叫不出名字的鸟,
在蓝天,眼睛,运河组成的灵魂里飞过,
晒在春天里的冬日身躯,
渗出幸福的汗滴。
我不了解运送石棉瓦的船工的苦水,
但是落在甲板,运河上的光,永存!
他们乌黑的眼圈,永存!
枯萎的荷枝犹如古人残存的精神,
没有什么比看到倒塌的旧房子更加令人难受。
姑溪河畔山顶的塔尖与江边码头的塔尖
同时,带着泥土的棕黄,刺向蓝天!
在车厢里,人们凝望着落日,
一件挂在桃树上的农民的蓝布褂。
1996
纪念一座被废弃的文庙
在日夜流淌的长江岸边,
烟囱的黄烟,
为我们缓缓勾勒
下雪天的暮色的凄凉。
一个个榜样来过了,
一个个完整的暮色也来过了,
就像这几幢只剩下十几根大柱子的建筑,
从来没有被我们理解。
雪地里裸露的铁轨,仿佛穷酸的孤儿,
这穷酸一直延伸到远方,
让我看见那站在枕木上
两颊落满煤灰的乡下妇女。
她就像深埋在地的灵秀的长窗,
像死去的文庙里砸碎的石碑,
要求我们俯在雪地上回忆,
用这漫天的雪花,用湖面上的两只飞鸟
它们上下追逐,
像长久以来的失落。
为了抚平这种对立,
一个个榜样都来过了。
攀升的台阶通向的圣贤的所在,
传不下去了,
高耸的杉树融入灰色的天空,
这是我们再也写不出的一首硬朗的诗。
为什么我会不安,
看着那石碑上,
用娴静的书法撰写的“孝”字?
为什么我要注视这自由的雪花?
在暮色一样消歇的大地上,
几扇歪歪扭扭的长窗,
几只砸碎的石头狮子,
只是一阵封建的残余。
人们在寂静中交换着蔬菜和钱币,
装卸工把冻僵的猪肉甩向卡车。
白口罩下,为大雪而生的女孩子,
人们依然有为一场大雪而生的眼睛。
在日夜流淌的长江岸边,
寂静的雪花为我们缓缓勾勒着
这个小城的暮色的凄凉,
这是我们用苦水盼来的一场大雪。
1995——1999
山脚下
在埋葬圣人的山脚下,
民工们戴着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灰蓝色帽子,
站在冒着白烟的石灰池边,
四周是狼狈不堪的田野。
好些年了,我不愿记录
在埋葬圣人的山脚下,
民工们戴着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灰蓝色帽子,
站在冒着白烟的石灰池边。
2000
母羊和母牛
——给庞培
1
有一年,
在山坡上,
我的心融化了,
在我的手掌上,
在我捏碎的一粒粒羊粪里。
那原来是田埂上的青草,
路边的青草。
我听见
自行车后架上
倒挂母羊的叫声,
就像一个小女孩
在喊:
“妈妈、妈妈……”
我的心融化了,
在空气里,
在人世上。
2
小时候,
乡村土墙上晒干的牛粪,
在火塘里燃烧着,
映红了母亲的脸。
我的心融化了,
那原来是田埂上的青草,
路边的青草。
现在我看见天上乌云翻滚,
暴雨倾注,
十头衰老的母牛过江,
犄角被麻绳
拴在车厢上。
它们的眼睛,
恭顺地望着雨水,
就像墙角边发青的土豆。
江水浩瀚、浑浊
冲向船帮,
在它们一动不动的眼前
溅起浪花。
快了,
呵,快到岸了,
那憨厚的十头母牛的眼睛,
那望着江水翻滚的
十头母牛的眼睛会去哪里?
我的心融化了,
在空气里,
在人世上。
2000
悼朱惠芬
刚出炉的骨灰,
在地上凉着:
“忘掉吧,你的痛苦和欢乐
再没有依靠,请忘掉吧。”
你的身体在火焰中燃烧,
使火焰升高,增亮。
你曾经怕它热,怕它冷,
怕它长得不高,不美,
如今你在疾病中死去,
在火焰中变成灰烬,
我爱过的人就是这个吗?
跟我说过的话,
走过路的就是这个吗?
在那一小簸箕的骨灰中,
你的会讲话的眼睛,
我曾经迷恋;
你的柔软的身体,
我曾经拥抱。
我的爱经不起你的衰老,
经不起你死亡的摧残,
更经不起你一刹那就在火焰中消失。
你的骨灰里还有很多黄点和黑点,
那是我们过去在一起时,
做的傻事的结晶。
那些爱的恐惧,
吐露心声的战栗,
曾经像火焰一样的欲望,
烧得我们又瘫软又昏沉。
你美丽的秀发,
依靠的就是这个头盖骨吗?
你凄美、柔顺,一脸的善意,
仿佛永远也不会老,
不会生病,不会死。
现在你在等待一个木盒子,
比鸟巢大一点,
但它所去的地方,
没有鸟巢那么明亮。
你还在等着一块红布,
塑料做的小花圈。
当爆竹想完之后,
我们的心里会出现一个声音:
“遗忘的时候又到了。”
现在落叶在我们脚下沙沙作响,
树木静悄悄的,
河水静悄悄的,
就像那些骨灰在对我们述说。
2000
清风
如果我是清风,
我就在寺院的废墟上吹过。
如果我是细雨,
我就在孔庙破碎的瓦片上落下。
救救我,
观音和地藏。
救救我,
孔子和孟子。
我就是扔在路边的狗骨头,
我就是被赶下山的僧侣,
我就是桥上的老乞丐。
我就是生活在污染太重的河流边的人民。
救救我,
大江水和小河水。
救救我,
老柳树和老榆树。
我愿做男供养人,女供养人,
我愿做他们嘴中忏悔的文字,
如果我是攀向山顶的石阶,
我就带着人们上去。
救救我,
万年桥和广济桥,
救救我,
大成殿和广济寺。
如果我是清风,
我就在寺院的废墟上吹过。
如果我是细雨,
我就在孔庙破碎的瓦片上落下。
2000
有一次
我曾想
要是我能说出自己的创痛,
我就安静了。
有一次,在乡下,
一片被割倒的稻子说出了我的创痛。
它们被割倒时有一阵幸福溢出大地,
它们活着的目的就是被割倒,
它们被割倒时溢出的幸福说出了我的创痛。
还有一次,也是在乡下,
一缕青烟说出了我的创痛。
它是怎样说的,
我也不知道。
如同一粒遗失在田里的麦子,
无法找到。
奇特的事情
人世间最奇特的事情乃是这荒寒贫瘠的泥土,
转眼被塑成观音菩萨的慈颜,
在大殿里被供奉,被朝拜,
在病痛者,困苦者,虔诚者的梦里出现,
可昨天,它还是平凡的泥土,
坎坷、灰暗,在耕耘者的脚下……
春天
雨后的城市干净、潮湿,
像一架冷漠的棺材停在院中。
我身边的女孩说,“昨天一个人被砍了三刀,
扔进了雨山湖,就为一个女人……”。
她头上好看的发夹,令周围的气氛不安
像鱼群游向的钓饵。
很多年以后
那是很久以前了,
我在离开寺院的路上同你相识,
我的灵魂就此喑哑,
从未开口说过话。
很多年以后,
我才知道你没有归宿,
所以你不是我的归宿,
这时我已临近中年。
我面对的已经不再是你,
而是我的祖先。
祖先说:到处都是码头,
我却看不见。
日子飞逝了,
审判者临近了,
审判者不是别人,
乃是我日渐鲜明的良知。
我多么希望匍匐,
而不是站立;
我多么希望停下,
而不是快跑。
就在这里,
在长江边,
我折断一根松枝,
随后融入那折断的声音。
我看见暮色里站满了列祖列宗,
我惭愧地站在大堤上,
双手空空,
早已丧失了继承的能力。
观看
记得母亲是揪着我的耳朵离开池塘边的。
记得那时,
我正在观看一只青蛙,
我从早上就看着它,
一直看到傍晚。
天都快要黑了,
它也没有动一下。
母亲说,
它又不动,
你看什么?
她不知道,
我是在看了很久以后,
才看见池塘里的这只青蛙,
又看了很久,
才看见两只。
我是在看了很久以后,
才知道生命
不止我一个。
我是在看了很久以后
才发现
树叶落到它身上
它动都不动,
苍蝇落到它身上
它动都不动。
而母亲揪着我的耳朵,
要把我拖回家写作业。
长大以后,
我才知道,
我是在人世这座死去的建筑里
观看一只青蛙的动静,
不动的青蛙,
曾将我的童年深深地吸引。
长久以来的担忧
长久以来,
我就想,
我的苍白,
不能被你们知道了,
一旦我的苍白
和孱弱
被你们知道了,
我就完了。
长久以来,
我就活在这样的担忧里。
一个路人遇见两个谈是非的妇女
两个妇女一边走一边大声谈论是非。
只要是两个人,
她们一定在谈论是非,
如果是一个人,
一个孤单的人,
她就在心里谈。
天太黑了,
云很厚,
但跑得很快,
因为风很大,
把麻雀刮倒在稻田里,
稻田刚刚打过农药,
云从东头刮到西头,
云没有了,
雨就没有了,
麻雀从稻田里爬起来,继续飞。
新生
在夜里,我还远远没有出生,
户外,一声声蛙呜,
显现的空寂像是我的真身。
芭蕉上的露水
一滴滴下来。
一个赤脚的女孩
连同月亮,
像刚刚醒来的欲望
引诱我出生,
我落在宇宙精密而无边的空荡里,
像一滴甜蜜的雨,
像欢乐芦花,
我不能再中了夜晚母亲
要生下我来的想法。
白头翁
黄昏的白头翁,
像往事一样从心底浮起,
为什么它们能将我如此震撼?
为什么我要将惟一的生命
化为白纸上的点点墨斑?
像松树一样生长吧,
与蓝天和大地
共享清贫的繁荣,
我看着菜地上浇粪的农民,
我笑了,
生命原是什么也不需要的蓝天,
我远眺着落日,
再也没有造句的惆怅……
新春献词
没有人再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我身上所有主要的河流都冒着黑泡,
我身上所有光辉灿烂的部分全都被埋葬。
在哭丧的队伍中,
我是声音最大的一个。
我身上有太多的枯草在城墙上絮语,
我身上有太多的尸体在结着冰的河流里出现,
没有人再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我默默地看着窗外,
银杏树在悲痛中迎来新春。
没有人记录下我们是怎样走到了今天——
没有人记录下1959年,
没有人记录下1960年,
没有人记录下1967年,
“苍天啊”,有时我真想大声呼喊:
“我不知道怎样活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