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纪事组诗
1
“带你长大的奶奶是个萨满。”
三年前,父亲无意中说出这句话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快炸了
那时,破除迷信,二奶堵严了窗门
偷偷在夜里跳大神,有几次
惊醒,我大气不敢出,真的吓坏了
油灯昏暗,只有一丝光
另一个妇女一副虔诚的模样
二奶振振有词,我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一个字也听不清,否则我不会
遗憾,我失去了一个近在咫尺的传统
其实,我继承它的可能性很小,奶奶是满
我是汉,我们之间除了亲情
总还有禁忌。二爷过世后
二奶就改嫁了,改嫁前她杀了一头猪
骂我和弟弟是白眼狼
白眼狼是什么呀,什么呀?
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我意识模糊,没有
不良反映,现在,我明白了,奶奶
已在外省度过了20年孤独的时光
她死前会念叨我的乳名吗?
“小东、小东、小东……”一个萨满
将咒语放入我幼小的胸膛,呵,胸膛
是您呼吸的坟墓吗?它安静、迷信
伴我走过20年的迷惘,在每个
失去信任的暗夜,我多想拨亮
油灯,看您跳大神之舞
2
走了一个萨满的奶奶
还有一个平原般坦荡的奶奶
童年蒙昧的油灯,还有人为我拨亮
黑土般厚实的火炕上,奶奶盘腿而坐
随手卷一支纸烟或是嗑瓜子
我和弟弟小狗一样围在她身旁
当时家里除了课本和马列毛的东西
其他的书全都烧光,可奶奶肚子里的
闲话似松花江水在冰层下流淌
父亲有时会严肃地对奶奶说
“您老给孩子讲这些东西可不好”
可奶奶并不听他的,谁能改变一个
乡下老太太的信仰?多么可笑呵
一个读过很多书,并在书的扉页上写
“学而后知不足”的人,并没有成为我的
启蒙老师,反而是大字不识、裹小脚走路
乡村的奶奶,启开了我混沌的茅塞
这些杂芜的闲话,是奶奶道听途说的
偶得,她默记于心,并口授于我
于是,我就有了王小二砍柴的愿望
有了男扮女装跟穆桂英出征的荒唐
以及乡村流浪汉式的幽默和无常
20岁后,我痛哭的方向是北方
我只哭我的奶奶,我恨自己不能到
她的坟头上去烧纸,我嫉妒那些
清明节扫墓的人群,真的,我想带着
我的书,烧给她看,虽然我是个
无神论者,可还是想把
文字的骨肉一笔一画烧给她
奶奶给我讲过的故事大多已经忘记
只有这个与死亡有关的梦依然清晰:
那是一个不确定的场所,两个听差
领着奶奶沉入回旋的廊底,奶奶说
好像是马厩旁,她在梦中嗅到了马粪的
草香,一根金色的柱子栓住她乌黑的
辫子(梦中她可能还是个姑娘)
不大一会儿,两个听差的不带一丝尘土
走进红漆的大门,等到他们出来
她才看清是两个长着驴头、马面的人
喊了一声:“抓错了,主人不想见你。”
奶奶在油灯下重复这个梦
内心充满了幸福和感激,她对我说
一旦听到主人的召唤,她就回去
(200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