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梦慰(一首)

 

黑牢诗篇①

第一章

禁锢的世界
手掌般大的一块地坝,
箩筛般大的一块天;
二百多个不屈服的人,
锢禁在这高墙的小圈里面,
一把将军锁把世界分隔为两边。

空气呵,
日光呵,
水呵……
成为有限度的给予。
人,被当作牲畜,
长年的关在阴湿的小屋里。
长着脚呀,
眼前却没有路。

在风门边,
送走了迷惘的黄昏,
又守候着金色的黎明。
墙外的山顶黄了,又绿了,
多少岁月呵!
在盼望中一刻一刻的挨过。

墙,这么样高!
枪和刺刀构成密密的网。
可以把天上的飞鸟捉光么?
即使剪了翅膀,
鹰,曾在哪一瞬忘记过飞翔?
连一只麻雀的影子
从牛肋巴窗前掠过,
都禁不住要激起一阵心的跳跃。
生活被嵌在框子里,
今天便是无数个昨天的翻版。
灾难的预感呀,
像一朵乌云时刻的罩在头顶。
夜深了,
人已打着鼾声,
神经的末梢却在尖着耳朵放哨;
被呓语惊醒的眼前,
还留着一连串恶梦的幻影。

从什么年代起,
监牢呵,便成了反抗者的栈房!
在风雨的黑夜里,
旅客被逼宿在这一家黑店。
当昏黄的灯光
从帘子门缝中投射进来,
映成光和影相间的图案;
英雄的故事呵,
人与兽争的故事呵……
便在脸的圆圈里传叙。

每一个人,
每一段事迹,
都如神话里的一般美丽,
都是大时代乐章中的一个音节。
——自由呵,
——苦难呵……
是谁在用生命的指尖
弹奏着这两组颤音的琴弦?
鸡鸣早看天呀!
一曲终了,该是天晓的时光。

第二章

战斗胜利了
牢门,曾经为你打开,
只消一提脚
便可跨过这条铁的门槛。
管钥匙的人说:
——你想干点什么呢?
搞事业吗,还是玩政治?
我给你高官,
我给你公司、银行、书店、报馆……
——否则呀,哼!
一声冷笑掩蔽了话里的刀;
像修行者抵御丁魔鬼的试验,
你呀,拒绝了利与禄的诱惑,
只把脖子一扬,
便将这杯苦汁一气饮下!
连眉头也不皱一皱呀,
从金子堆边走过而不停一停脚,
在红顶花翎的面前而不瞟它一眼。
爱人的眼睛,
母亲的笑脸……
多少年青的心灵呵,
都被感情的手撕裂得粉碎;
你呀,光荣的胜利者,
在一点头,一摇首之间,
曾经历了怎样剧烈的战斗!

凭仗着什么?
在一瞬间的若干次斗争中,
你终于战胜了双重的敌人。
像战场上的勇士:
一手持着信仰的盾牌,
一手挥砍着意志的宝剑。
从此,牢门上了死锁,
铜钥匙的光亮,
不曾在你眼前晃过。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
我们要,要把这牢底坐穿!
二百多颗心跳着一个旋律,
二百多个人只希望着那么一天——
等待着自己的弟兄,
用枪托来把牢门砸开!

第三章
意志在闪光

讲着人的语言,
穿戴着人的衣冠,
完全同人类一个模样儿,
却长着蛇与狼的肺脏。
让天真的生物学者去疑惑——
世界上会有这种动物!
这里的二百多个人,
每一个都是活证,
每一个的身上永留着它底爪痕。
热铁烙在胸脯上,
竹签子钉进每一根指尖,
用凉水来灌鼻孔,
用电流通过全身……
人底意志呀,
在地狱的毒火里熬炼——
像金子一般的亮!
像金子一般的坚!

可以使皮肉烧焦,
可以使筋骨折断;
铁的棍子,
木的杠子,
撬不开紧咬着的嘴唇,
——那是千百个战士的安全线呵!
用刺刀来切剖胸腹吧,
挖得出的——
也只有又热又红的心肝!

“老虎凳”,“鸭儿浮水”……
“水胡芦”,“飞机下蛋”……
多么别致而又丰富的字眼呀,
在它们的辞典上,
是对付反抗者的工具,
是赏心乐意的游戏;
而在人类的斗争史上,
却用鲜红的字迹注写着:
炼成钢的熔炉,
琢成玉的磨床。
你,断了腿的,
你,折了臂的……
让自己底躯体残废,
为了花朵开放得完美,
为了果实结垒得丰盛。
是收获的季节了,
当着你的朋友、
爱人、
同志……
每一处伤痕呀,
都夸示着它所表现的光荣,
它所包含的意义。

第四章

欢迎呵战友

欢迎呵!
亲爱的战友,
同志。
你是来自何方?
哪一个村,
哪一座城,
已掀起解放的巨浪!

只有混浊的开水,
只有残余的烟蒂,
而友爱的手指,
早拂去了对于魔穴的疑虑。
才经过熬煎的心灵,
才经过折磨的躯体,
像浸在温泉里一般安适舒坦……
寒夜,一角薄毯的分享,
使全身全心都感到暖和。
燕子,会带来春信;
来自火线上的人,
传播了斗争的捷音:
——东山坡呀,
——西山坪呀,
人民已经翻了身!
在放风场上,
每一双眼睛放着亮,
每一个脸颊发着光,
火呀,在深心里熊熊地燃烧……

一口冷锅,
几床破絮,
家,破了,无叹息。
暴风雨的夜里,
该有多少林间的巢倾覆?
该有多少浪里的船沉没?
在同难的兄弟间,
你看到家人的面影,
也感到和家人一般的温存。

像潮水退了,
被抛留在岸洼里的鱼,
共同的苦难,
共同的企愿,
使大家濡活在彼此的沫液里。
既已听见潮鸣了,
排山倒海的浪涛呀,
必然的,更接近了,
更接近了呀……

第五章
铁窗里的等待

像笼里的鹰
梳理着他的羽翼,
准备迎接那飞翔的日子;
长期的幽禁呵,
岂能使反抗者的意志麻痹。
在铁窗里面,
无时不在磨砺着斗争的武器——
用黄泥搓成的粉笔,
在地板上写出了讲义,
你,是学生,也是教师,
卡尔、恩格斯、伊里奇、约瑟夫
就像坐在身边,
同大家亲密的讲叙;
毛泽东的话呀,
又一遍在心里重新记忆,
再一遍在心里仔细温习。
寒冷的俄罗斯,
是怎样开遍了香花;
古老的中华,
怎样燃起了解放的火炬。
同敌人斗争的故事,
同自己斗争的故事,
一幕一幕重现在眼底,
像无数的火星
闪耀在这样黑的夜空里。
转动齿轮的,
挥舞锄锨的,
摇弄笔杆和舌头的;
趁着新建的花园完工之前,
你,向自己的弟兄,
赤裸出深藏的灵魂和躯体,
看哪里还有暗迹,
看哪里还有污点,
进入那圣洁芬芳的田园地呀,
谁,好意思带着一身垢腻!
莫说包过脚,
老了便不能解放;
五十几岁的老大哥,
天天在学读书,写字;
还在梦里流尿的孩子,
也会用稚气的口语,
讲说革命的大道理,
描述新社会的美丽。
…………

 

 

 

 

 

  蔡梦慰:四川遂宁人。新闻记者,诗人。1948年4月被捕,囚于重庆“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渣滓洞集中营。1949年重庆解放前夕牺牲。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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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蔡梦慰同志在狱中坚持写作,用竹签子笔蘸着棉花烧成灰烬调作的墨汁,写出血泪和仇恨的记录。1949年11月27日深夜,蔡梦慰同志由渣滓洞被押赴松林坡刑场途中,将其未完成的长诗原稿——
   《黑牢诗篇》抛留荒草丛中,重庆解放后被发现,这一珍贵的诗篇,终于被保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