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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要有“一点书卷气”

作者:徐 雁




  一
  
  《藏书报》2006年第3期上有《编辑莫忘旧书摊》一文,所论颇为精彩。作者说:“每周至少逛一次书店,是成熟编辑的一门必修课。不同风格的书店,堪称编辑丰赡的信息库,良师济济的大讲堂,观察图书优劣成败的解剖室。”
  更有意思的是,他提出“逛书店也要逛旧书摊”,而且还不妨将旧书摊作为“一册未装订的中国出版年鉴”来翻阅观览,因为旧书摊“对编辑而言,可以切身感知书业演进的轨迹”。他说:
  常逛旧书摊,不仅可以反瞻前人月色,还可以逼真地审视书业眼花缭乱的发展态势及规律,汲知明智。旧书摊之所以让一些编辑流连,恐怕主要是因为它像一个无形的过滤器,校验着图书的价值和生命力。每一本旧书,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但如揆度其共同特征,不难发现,大多是以文史见长的文化类图书。曾将图书市场搅得天昏地暗的畅销书,在这里踪影难觅,倒是那些内容稳定的所谓“僻书”,却有一席之地。只有具有较高的知识含量,传播丰富的文化讯息,内容不因时间更迭而变动的图书,才能进入旧书摊。
  《编辑莫忘旧书摊》的作者,是供职于河南人民出版社的书友蔡瑛。前年早秋他来南京组稿时,曾有一晤,所谈无非书人书事。作为业内人士,他有关编辑出版界同行“常逛旧书摊”的献议,在吾辈爱书人看来,乃极富“书卷气”之语也。蔡兄还提出:“作为一名编辑,如果在旧书摊从未与自己编辑的书相遇,此乃大不幸也。”
  诚如蔡兄所说,“在旧书摊,少了些炒作的喧闹,多了些大浪淘沙的冲击。常逛旧书摊,编辑在设计选题时,不至于云迷五色、雾失楼台,才能在波谲云诡的图书市场中,将文化与商务更进一步契合起来,既热忱有加,又耐得寂寞,心热,耳灵,腿勤,心态更加沉潜,多出版经得起市场摔打、经得起时间淘洗的书”。
  而今业内的问题恰恰在于,有些编辑连新书店也懒得涉足,遑论旧书店、旧书摊,因此难怪作者要发以偏概全之论了。
  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推导:我们难道“可以期望一个向来不爱书的人”能做好书刊的编辑吗?我们难道“可以期望一个向来不爱书的人”能做好图书馆的馆员吗?我们难道“可以期望一个向来不爱书的人”能做好高等学府的教授吗?我们难道“可以期望一个向来不爱书的社会”能培育出“富有书卷气”的编辑、馆员和教授吗?而没有了“富有书卷气”的编辑、馆员和教授,还可能有热爱读书的读者和学子吗?没有了“富有书卷气”的读者和学子,这个社会的精神文明的希望和精神家园的前景何在?
  
  二
  
  假如说知识可为聪明人所采撷,而学识也是为聪慧者所预备的话,那么,见识却不是谁人都可分而享之的,因为它只能为聪悟者所拥有。
  到图书馆借书来读,补充自己的知识、学识固然是一法,可对于真正的读书人来说,图书馆之外,还有一个广阔神妙的知识天地,那就是同样可能拥有千卷万册的古旧书店和旧书摊。马国亮先生在《买书和读书》中说:“买书本是件乐事。走进书店而没一本引起你注意的新书,才使人丧气。”他说:“如果说,买新书是乐事,则买旧书更充满奇趣。新书,报上有广告,橱窗里有样本,书店门口也有招贴,一览无遗。旧书店可不是这样。你进去游目四顾,有点不知从何下手。它之所以引人入胜,在于你事先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东翻翻,西看看,忽然会在沙石堆中掏到一块宝石!”不过,马先生随后指出:“现在这种使人享受到又惊又喜的奇遇不再有了。虽然也还有旧书店,但堆满架上的,无非是你在最普通的阅览室也能看到、甚至自己家里早已有了的东西。”
  晚年的梁实秋先生在《漫谈读书》中说:“读书,永远不恨其晚。晚,总比永远不读强。有一个原则也许是值得考虑的:作为一个道地的中国人,有些书是非读不可的。这与行业无关。理工科的、财经界的、文法门的,都需要读一些蔚成中国文化传统的书。经书当然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史书也一样的重要。盲目的读经不可以提倡,意义模糊的所谓‘国学’亦不能餍现代人之望。一系列的古书是我们应该以现代眼光去了解的。”“以我们一般人而言,最简便的修养方法还是读书。”
  关于“书卷气”问题,马国亮先生也有一说:
  也有人……除了专业的书,此外一律不屑一顾,认为看非专业书是浪费时间,都是矫枉过正。研究物理化学的,看看《封神演义》,也许可以从“祭法宝”中得到启发。让学音乐的孩子读一读《西游记》,一定可以诱发他的丰富想象力,使他的弹奏更富于形象。即使不那么“实用主义”,不要求什么“触类旁通”,多读各方面的书,也可从中得到乐趣,得到陶冶,得到教益,启发思考。这对研究科学的、艺术的,同样有好处。美国著名小提琴家梅纽因来华演出,人们发现他的行囊里带着一本《老子》,不应当引为奇事。一个音乐家如果没有多方面的修养,他的演奏决不会动人。文野之分,也就是读书不读书之分。写字绘画要有书卷气,演奏音乐同样要有书卷气。
  
  三
  
  顷考“书卷气”,必来自中国书籍制度的“卷轴时代”。否则唐代诗翁杜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宋代张耒“零落江湖酒一杯,消磨岁月书千卷”的名句何为乎来?
  《汉语大词典》释“书卷气”云:“指在仪态、说话、作文、写字、画画等方面表现出来的气度、风格。”大抵一篇作品或者一个人有些“书卷气”,可以让人感觉到墨迹中的底蕴和腹笥里的诗书,正因为如此,“书卷气”这个词才如此被历代文人学士所看重吧?
  我国书籍装帧设计界于20世纪80年代初,曾经发生过一次有关中国传统书装观念的激烈争论。争论的焦点在于:中国传统书衣总是灰灰的,缺乏生气,因此不能再强调书籍装帧要有“书卷气”;而反对派则认为,书籍装帧不是单纯的广告,书装就是要强调“书卷气”。为此,邓中和先生在其《书籍装帧创意设计》中特设一题《书卷之气》加以探讨,他认为“书卷气”是“深埋在中华民族心底的审美情趣”:
  “书卷气”正是中国文化“以气为本”的艺术理论发展过程中,由“气”、“气韵”演化出的一个生动形象的概念。据考证,“书卷气”一词的出现,最早可追溯到元代画家钱选说的“士气”。“士气”所指的士大夫气,就是要求绘画要有文人气,而清代张庚说的“士气”就是“卷轴气”,要求绘画要有卷轴装书籍的文化气质。清代的笪重光在《画筌》中也要求绘画“抒高隐之幽情,发书卷之雅韵”。从以上文献中我们可以看到,“书卷气”的概念虽产生于书籍本身,但它的应用似乎并不是用来品评书籍的装帧,而是以一种类似比喻感受的方式,要求其他事物具有像“书卷”一样的文化品位,用“书卷气”这样一个精练的词汇,表达其他艺术作品应具有像书卷一样的风韵和神采。
  邓先生随后指出,明清绘画中的“书卷气”概念,是与当时绘画中存在的“俗气”和“工匠气”相对应而存在的,而如今,这一概念被空前突出地关注,实际上正是因为“现代商业社会强化了书籍的商品属性的结果”,因此,当代的“书卷气”是与“商业气”和“广告气”相对应的,它已经成为作品评论和学术研讨中一个被频频使用的术语了。
  另一方面,就对人的观感而言,“书卷气”与“书生气”,则不过是事情的两个方面,两者之间咫尺之遥,却有一种辩证的关系,大抵“书卷气”横溢之时,也就与“书生气”不远了。而今人往往喜闻“书卷气”之美誉,而厌烦“书生气”之恶声。然则看来,读有字书还需要同读无字书、识无字理相结合,实地见闻的多少实关乎见识的高下。或者“多读多做”直至见多识广以后,才能避免“书生气”或者说是“书卷气”的负面因素吧。
  知堂老人曾云,“书卷气”者,或曰“趣味”,“大抵艺与文都争这一点……其实就只是多读多做,有经验,识好丑而已”,此话真是一点儿不差。然则,积累经验,至于识得“好丑”的见解,岂是容易达成的?因为“好丑”这一主观色彩浓郁的东西,在现实社会生活中,难免受到功利主义的袭扰。
  早在1983年,在美国的李欧梵先生就曾作文说,从晚清的“经世致用”传统,衍变为近代的“感时忧国”精神,其实不应该发生矛盾,而应当并行不悖,不妨和平共处,成为读书人的自由选择。可是,“20世纪的政治社会的冲击,往往使得后者凌驾前者,于是实践重于认知,读书不如行动重要,这种趋势推到极致,就成了一种无形的‘反知传统’:盲目热狂的行动代替了慎远的思考”。他指出:“中国近代的政治家和大部分知识分子,似乎都太讲求实效,但往往效果适得其反,没有理论基础的实践,无论在科学或政治上,都是行不通的。”
  他以20世纪以来的中外文学史为例说明到,“口号文学”、“工具文学”自30年代以来可谓汗牛充栋,“但是有思想性的伟大作品,却是少之又少”,也许是因为中国作家太“感时忧国”了,一切以改革社会为重,把文学作品作为行动规章或政治教条,这种现象,其实也是一种“功利主义”的变形。他认为:
  中外文学史上功利主义小说比比皆是。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就是其一,它的目的是要劝读者相信立宪共和的可行……也是纯“实践”的作品,而相较之下,鲁迅的小说就深厚多了,虽然鲁迅自称写小说的目的也在针砭时弊、改革社会,但他并没有提出任何解决问题的方案。不论其缺点如何,我认为鲁迅小说的价值仍然可以永存的,因为他经过深思之后,在作品中探讨了中国人的人性和中国民族性中的阴暗面。鲁迅读了那么多古书,毕竟还是“有用”的,否则他写不出那么深刻的小说来。
  我由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时间和空间,是包括小说在内的各种书籍的过滤器,而功利主义的出版物可能第一个会被它无情筛选掉。如此说来,东坡“旧书不厌百回读”论,与“编辑莫忘旧书摊”之说,还真不是什么“书生之见”呢!
  编辑诸公,其有意于造就自己的“书卷气”耶?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
  (责任编辑:鲍莉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