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编之梦
作者:汪家明
转眼间做编辑已经20多年了。若将在大学编刊物乃至少年时自写、自编、自画插图的“文集”算在内,则有三四十年之久了。编书的梦似乎是毫无来由、不知不觉地做了这样久,至今也不能说清醒。
少年时写诗、散文、小说,也写所谓的“杂感”,然后编目录、页码,起书名,装订,裁切,弄了好几本,后来在某种思潮和情绪的推动下付之一炬——这大约是许多文学爱好者的经历。大学期间编了3个名目的刊物,先是自办,后是系办,再后是校办,本人均忝列“主编”。这些刊物倒是保存下来了,至今压在箱子底,若翻出来看,编校肯定不合格,但其中文章后来多在公开刊物发表,其中作者也多有当今的博导、名家。若仅以培养作者这一点论,比现在的大编辑也不差。一笑。
也算因缘际会,大学毕业教了两年书之后,还是回来做“编之梦”:在一家杂志做了9年;后受命创办一家出版社,一干就是7年;做出版管理两年,调来京城出版社,忽忽也已4个年头了。在杂志所做,最难忘《运河风情录》(1987)、《青岛·老房子的故事》(1989)两个专题,各连载一年。在出版社7年编了72本书,作为总编辑,据说这数量算得一个纪录。其中有些书仍在再版,多数却销声匿迹,有过成功的喜悦,也有遗憾和痛的败绩。
令我深深遗憾的书,莫过于孙犁的《耕堂劫后十种》和《芸斋书简》、叶至善的《舒适的旧梦》。迷孙犁的书,是在1983年读了《尺泽集》之后。这可能与我的偏爱有关。中国文学中,我最爱陶渊明的文字——大味必淡。孙犁正是这方面的高手,尤其他晚年的文字,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可惜不为一般读者注意。从那以后我就收集孙犁的书,他在“文革”后从60多岁到80多岁写了10本书,我陆续都得到了。这10本书出版时间跨度很大,前后近20年,大多印数很少,出版社和版本不一。1997年,我与孙犁研究会秘书长刘宗武、孙犁的儿子孙晓达商定重新出版这10本书,定个总名叫做《耕堂劫后十种》。耕堂,孙犁晚年斋名也。10本书共120多万字,我编的时候,一字一字读了三遍,真是受益匪浅! 《芸斋书简》是孙犁数十年的书信集,分上下两卷。他是一个不喜欢见人而喜欢写信的人,他的许多信实际是很好的文章。晚年,他请朋友帮忙收集自己的信件,并多次感叹难以出版。编辑孙犁的文字,我分明看到一位坚守文化传统的老人,他情感丰富却又刚正执拗,不掩饰自我,也不为别人掩饰,常常显得出格,非常个性化。我分明感到,这样的作家,这样的作品,是很不“时髦”的,是孤傲而寂寞的。《芸斋书简》出版于1997年秋,我专程去天津送书。孙犁当时已封笔两年,大多时间躺在床上。书交给他时,他似乎十分冷漠,随手放在床头柜上。《耕堂劫后十种》出版于1999年秋,孙犁已经住在医院里,书送到时,他没睁眼,我们悄悄进去,悄悄离开。3年后,他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怎样看待这套书,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看了这套寄寓着我的敬意的书。遗憾的是,《耕堂劫后十种》仅印5000套,《芸斋书简》印7000套,销售均不理想,据说最后打折处理了。我不知道,这两种书是否还有重印的机会。
《舒适的旧梦》缘于张允和的《张家旧事》出版座谈会,我见到81岁的叶至善先生,向他约稿。先是,他寄来20多万字的稿件,后来经讨论,叶先生重新编定,仅7万字。其中回忆父亲叶圣陶的文章有15篇之多,6篇回忆岳父夏丐尊,还有多篇是写作者晚年一些奇怪的梦。这些文字简朴、内在、精粹,我认为多篇可人中学课本,是真正的好文章。遗憾的是,仅印3000册,未再版。
孙、叶二先生书的境遇令我悲观。我叹息,如今再好的书,又有谁去耐心读呢?
记忆中最令我伤心的败绩就是《老漫画》、《百象图摘》和《成长文摘》了。
1997年《老照片》功后,我就开始策划《老漫画》,意图借《老照片》之势,以《老照片》的模式,通过各个时代的漫画,并配以相关文章,图文并茂地反映过去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给现代人以启迪。漫画与文字的结合,使其超越漫画书的概念,成为一种更广泛意义上的文化读物。而与老照片不同的是,老漫画所表现的内容,因是艺术家的创作,故更具有倾向性、鲜明性,带有强烈的时代烙印,是特定时期文化的缩影。《老漫画》自1997年底开始运作,我和编辑冯雷遍访全国各地老漫画家和文化人近百人,如范用、魏绍昌、汪子美、黄苗于等,以及海外黄尧的女儿黄丹蓉,并与上海、北京、南京、广州等地的图书馆建立了联系,查阅了大量资料,发现了许多被遗忘的老漫画和漫画家(如梁白波、陆志庠)。第一辑于1998年8月面世,印数4万,第二辑3万,第三辑2万,第四辑1万,至第六辑,已难以为继,与我的期望相差甚远,剩余库存,只好打折销售。
《百象图摘》则是我的杂志梦。世有“文摘”久矣,而无“图摘”,而现代图片类图书的极大丰富,电脑印制技术的迅速发展,使“图摘”能够成立。起初起名《万象图摘》,但有《万象》杂志在前,遂取“人间百象”之意而命之。得有关部门许可,从第一期就以16开、月刊形式出版,但用的是图书系列号。为此专门成立了编辑部,其中编辑、通联、翻拍、资料、设计人员一应俱全,月月由我主持召开编前会,拟定栏目结构和内容,并撰写编前语;编辑部诸君投入了极大心力,同时还要顶着亏损的压力。结果是,虽然赢得一些喝彩,但咬牙坚持20个月,出版18期,终因未能申请到正式刊号,不能做广告,无法扭转亏损局面而忍痛停刊,真是前功尽弃,于心不甘啊!
《成长文摘》是朱正琳的主意。在一天夜里,我们聊到凌晨3点,决心把这份办给心智特别活跃的高中生以上读者看的杂志做起来。朱正琳利用他的影响力,组织了一支荐稿队伍,几乎网罗了所有的文化精英,还延及海外文人,请他们将目力所及的好文章,推荐给《成长文摘》。这些文章曾经影响了荐稿者自己,也有可能作用于读者。《成长文摘》办了8期,有了一批忠诚度很高的读者,但每期只有可怜的5000册,随着我离开那家出版社,不了了之。几年来,仍有读者来信问它的情况呢……
编辑给我出的题目是“编一本比生命还长的书”,我却回忆起了一些短命的书,真有些大煞风景。可是仔细想想,做了许多年的“编之梦”,之所以是“梦”,就是因为未能变成现实。还有些书,如“名城照相簿丛书”、“老书”,则只是一个设想,连梦都没做成呢。即使是我参与策划或编辑的那些被认为是成功的书,如《老照片》、《图片中国百年史》、《白石老人自述(插图本)》、“中国边疆探察丛书”、《张家旧事》、《汉字王国》等,也不敢说会比生命还长,况且,其成功,主要是作者之功。不过,我确实向往做比生命还长的书,创办出版社之初,也曾提出“一本书主义”,提出“图文并茂,高品位的通俗读物”等口号,都是这种向往的表现——可是,谈何容易,谈何容易!
2005年10月于嘉铭桐城
(作者单位: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