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书房碎语

作者:沈伟东




  我的书房朝南,窗外是两株扶桑。扶桑在天快亮透的时候绽放第一朵花,殷红,娇柔,每天如此。窗外是花架和雨篷,挂着一只木制的风铃,木制风铃上印着一方印:柔木书阁。“柔木书阁”是我书房的名字,取自《诗经》里“荏苒柔木”这句诗。
  书房不过十几平方米,东边墙是一壁木制的书柜,原色,清漆简单刷了一下,积累了不少书;西边是硕大的原木拼出的桌子,轻松的藤椅,书稿堆在书桌上;南面便是窗。
  早晨8点以前是属于书房的,这个时候看书稿是愉快的事情。记得编辑《翁方纲题跋手札》的时候,每天早上,在书房欣赏作者的书法图片,沉迷其中,一字一句地斟酌,得到不少快乐,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8点要去社里上班了。
  从师大校园走过,桂林落英缤纷——真是落英缤纷,花香袭人。这个小城适合我。
  做编辑下午是不用上单位坐班的,书房便成了看稿子的地方。午后睡起——很多北方的同行羡慕南方漫长的午睡,睡足了,泡上一杯浓茶,集中精力看稿子。看着看着,书柜里的工具书就渐渐转移到书桌上,像山,头埋在山坳里。
  看书稿累了,便钻研《红楼梦》版本。我收藏了不少红楼版本,最早的是1955年文学古籍刊行社的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还有己卯本和甲戌本。魏绍昌的《红楼梦版本》,读起来也颇有意思。
  有一段时间,我沉迷于抄写《红楼梦》。喜欢用出版社好多年前印制的旧稿纸来抄写,很多以前一晃而过的文字有了新的感受。我曾在《美文》上写过一篇关于红楼梦版本的随笔,那时还在读研究生。那一栋研究生楼掩映在桂花树和樱花树中,每到暮春,樱花一树一树地飘落,我躺在门前藤椅上看闲书,脚下是蜂窝煤炉子,炖着桂林十分便宜的水豆腐。中秋过后,一场透雨,把满院的桂花都催开了,芬芳四溢,我在桂花树下喝着茶看《红楼梦》——用两块钱买了一个泥壶,现在供在我的书房里成了“文物”。
  《红楼梦》适合深夜在黑暗中读,只留书页大小的灯光。经常夜读的红楼版本是1982年的,套色——脂评用红色,冯其庸先生作的前言。这本书是在西安读书的时候旧书摊上买的。后来,在编辑《冯振纪念文集》的时候,看到冯其庸先生写的纪念冯振先生的书法和文章,感到很亲切。冯其庸是冯振先生担任无锡国学专修学校代理校长和教务长时的学生。因为我担任这本书的责任编辑,冯振先生的公子和我书信、电话交流比较多,常常回忆起与他父亲交往过的很多国学大师.像梁漱溟、陈中凡、钱钟书、周振甫等人。有了这些回忆,许多文学史和学术史上的人和事变得鲜活起来。读他们的节,真好像在与他们面对面地交流。
  梁漱溟对东西方文明的评价很有意思,他在《梁漱溟先生论儒、佛、道》里写道:“西洋人至近代以来,学术虽很发达,可是都系智慧向外用的结果。所谓智慧为役于生命,即系智慧单单成为了生命的工具。中国最高学问与印度的最高学问,是让智慧回到自己生命,使生命成为了智慧的生命。而普通人的智慧都向外用,生命乃是蠢生命。智慧回头用在了解自己,认识自己,自己有办法,此时生命不是蠢生命而是智慧的生命。”
  这段话是1934年讲的,已经过去70多年了。身边纷扰的世界,却是“智慧外用”的多,名缰利锁从来都是生命的负累。都市人把自己的生命压缩成拥挤的沙丁鱼,只是为了适应铁皮罐头的光鲜。人们忙着和自己、和别人拼杀,生命的有情被无情地磨蚀。清风明月、绿树清泉成为没有寄托的背景,享受生命成为一种奢侈的事情。“年轻时拿健康换金钱,年老时拿金钱换健康”,生命就在惶惶然地追逐中萎去。
  修养、学问异化为一纸文凭的时候,我们只能浮在世俗空气稀薄的生命表层挣扎。读梁先生谈这些与现实功利看上去有点儿远的人生修养、生命感悟的问题,让人有在富氧层里深呼吸的感觉,宁静中反观自己。
  心情烦躁的时候也是有的。比如组稿不顺利,工作出了差错,看稿看得眼睛发瞢,稿子问题很多……产生莫名的焦虑。于是发呆,转动书桌上的地球仪,研究起太平洋上最深的海沟,马里亚纳海沟。想像10万米深处有什么,想像自己在里面浮游,像微不足道的细菌。想着想着,心境会好起来。面对浩淼的海洋,自己能亲身游弋的只有这一点点地方,心却可以飘得很远。我的一位同事说:“我不爱人间,也不爱死界,我只深爱生涯中某些值得感激的机缘。缘去缘来,勿悲勿喜。”尽管说得苍凉,却也是一种达观的看法。
  有空的时候也读古龙的小说。坐在书房的摇椅读楚留香和他的海、他的木船,书中眩目的阳光、湛蓝的大海、散发着柚木香的船,在血腥而美丽的文字中感受到生死的错愕。这个时候,我会听班德瑞的音乐,犹如鬼魅的旋律与文字的曲折相和,水乳交融般的契合。古龙的文字自然跳脱,极具灵性,如野马夜行,张弛有致,十分痛快。小说的情节摇曳多姿,往往有想落天外的妙笔。看着楚留香在江湖上纵横驰骋,不由让人想到所谓的事业,不是高手是无法领略登临绝顶、衣袂飘飘的快意的。
  后来,我从图书编辑转为期刊编辑,在书房外和期刊界的顶尖高手交流,听他们论道。期刊经营的风云诡谲,犹如江湖,险恶处令人不由心生寒意,而峰回路转、江平海阔处,又让人胸怀为之一开。于是,想到要打造期刊的木船下海试试。参与策划、主编《作文大王》,是抱着“在漓江边玩一团泥巴”的心态去做的,做刊的时候,让人感受童心的快乐与无畏。后来,又参与创办了《英语大王00那段时间,书房里的童书多起来,有了更多的色彩。
  一壶红茶,躲进书房,没有人干扰我,可以随心所欲到想事情或者不想事情。喝着茶,很舒服地隔着马路看对面师大二附中教学楼顶上初中生们的活动。有时明日个班上音乐课,时而传来高亢的风琴声。这琴声把你的视线带到很远的地方,也把你的心思带到很远的地方,头上花树间的蜘蛛悠闲地结着网,阳光中慢悠悠的。你懒得理它,它也自顾自地歇歇走走,懒得理你。宁静中,天色暗淡下来。
  月亮浮现在天的一角,扶桑花合拢了花瓣。
  在学校读书的时候,选修过《周易》,老师是辛介夫先生,上世纪30年代北京大学毕业的,古文功底很好。在教我的时候,已经是80多岁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我记得他写过谈《周易》的律诗,原诗已经记不得了。但深夜站在窗前,仰望浩瀚的天空,与漫天星斗相对,寻找“天心”的那种意境却留给我很深的印象。忙完一天编辑的功课,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读自己喜欢的书了。用高倍天文望远镜遥望星空,可以看到如游丝如云影的遥远星际,牵挂一颗两颗让我怀恋的星辰。
  当编辑,可以通过文字书稿和许多优秀的人成为朋友,有许多让人感激的机缘。
  阅读营造的景是书里书外移动的。
  雨天里读着《禅诗三百首赏析》,书、景、情、理契合,让人在新茶上市的季节感到浸润于阅读的趣味。近20年,诗词赏析选本的出版可谓泛滥坊间,能够让人读进去的选本却是凤毛麟角,版本之滥,已经让“赏析”二字蒙羞。雨天阅读,窗外的雨便和书中的雨一起落下。现实中的雨借着诗情把我的思绪拉远:“映池为天色,飞空作雨升。”让钢筋水泥蜗居里的你把目光转移到远山、天空。窗外的扶桑花在微雨里恬淡飘落,书中悠闲的落桂、高耸的杉松、纷飞的杨花、抽芽的竹笋……似乎都散发出生灭的气息。
  夏日炎热的午后阅读,书中沾染绿色的文字犹如藤萝上的卵形叶子和紫色的小花,诗里草木掩映的茅舍隐藏的寂静清凉让你的精神化入澡雪之境。景中还有人:谈禅咏古、科头箕踞的诗人。
  读一首好诗就像静观一朵花,注解者就是解花语的人。白居易的《曾院花》,释者解说得深入浅出:为解悟色空之理而在僧院种下一棵树。风吹芳树花万朵,静思的人所看见的不仅是花在风中的摇曳多姿。风飘然而来,飘然而去,无起无灭,无心无意,这不正是促使事物生成的因缘吗?芳树上花朵千万,此生彼灭,每时每刻都不相同。花期一过,绿叶纷披,年复一年——年年同而又年年异。这样写来,把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有不无的禅理道了出来。喧嚣里见寂静,艳丽中观寂灭。
  于是,书中和窗外的每一朵花都蕴涵了智慧。
  窗外的扶桑花飘然落下。夜色中,风过处,风铃丁当。
  对自己说,做一棵自由生长的树吧,不管是不是别人眼中的佳木,只要能尽情地享受阳光、享受爽朗的空气,自由地伸展自己的枝条,就好。
  (作者单位:广西师范大学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