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反讽的情爱笔记(下篇)

作者:小 白




  六十四
  敏感如卢梭,自能了解这本书本质上会让现行制度感到恐慌,他在第二版序言里狡猾地说:“我喜欢想象一对夫妇比肩阅读这个集子,从中找到蓬勃的朝气,彼此扶持共度日常生活,说不定就这样找到使日常生活更有意义的新方法。他们在回味一家其乐融融的情景时,怎么可能不想要起而效尤这样甜蜜的榜样?”
  如其所愿,制度对之不加干涉,制度对所有的那些任“爱情”泛滥的书籍任其泛滥,这种泛滥的结果是人们再也无法轻易为“爱情”所感动——“爱情”的“阈值”极度提高。艾科所谓的“失去纯真的年代”(age of lost innocence)来到了,在这个时代里,人们无法再说“爱”,因为在他之前有成千上万的人早已说了无数的“爱”,唯一的方法(艾科觉得)只有“反讽”。
  
  六十五
  卢梭那种滔滔不绝的“辩才”式(辩才的说法来自一本美国人写的司汤达传记)的“爱情”叙述,到司汤达几已成绝唱,在他之后,关于爱情的叙述不免带上几丝疑虑。
  和卢梭一样,司汤达本人也是多少带有一些女人气(歌德的说法是司汤达有一种“女性化的浪漫主义”)、一些受虐倾向,那本传记里说,“强壮的赫拉克利士与机械的卡萨诺瓦永远也不可能像司汤达和卢梭这两支柔弱的芦笛一样歌唱”。
  实际上,司汤达本人也已开始疑虑,他屡屡说到德瑞那夫人所具有的那种“无知的幸福”——那些太太小姐们百般阅读的无以记数的爱情小说,她几乎从来不看。由此,按照司汤达本人的希望,德瑞那夫人的“爱情”是“纯真”的,她的“爱情”不是对“叙述”的“复制”。但这样一种“纯真”的爱情,实际上同样也是被“叙述”出来的,这不免令人带上一点疑虑,不免有点反讽。
  
  六十六
  再也找不到一个没有阅读过“爱情”的人了,我不愿意嫁给B,我只爱B,但B已不是B,他/她的背后有无数个在叙述中复活的形象。“爱情”失去了它的唯一性,但天哪,“唯一性”对它来说真是至关重要的,如果失去唯一性,它离开“极度色情”已不远(除了A,跟B、C、D……谁都行)。
  爱情的叙述者们不得不努力寻找不曾被“叙述”过的、难以被“复制”的形象,但“寻找”本身就隐含着“复数”的对象:我在寻找那唯一的X,但我必须由B、C、D……开始一一往下数。如果这个X不在合乎基本情理的范围内呢?现在,为了保证实现“唯一性”,人们不得不舍弃其它的一些不算十分重要的规定性,对象可以是任何人、性别、生物、有机物甚至无机物,只要他/她/它不曾被“叙述”,难以被“复制”,“他”可以是同性、性无能者、狐、巨猿、玫瑰花、甚至大理石雕像。
  皮格马里翁的确是爱上了他的雕像,我们愿意想象这个故事的最初叙述者把故事结束在这里。但叙述难以逃脱的命运在于:它总是要被人“再叙述”的,于是,可怜的老皮格马里翁不得不跟他的雕像睡觉,到中世纪《玫瑰传奇》插图,皮格马里翁先给他的雕像穿上衣服,又脱下她的衣服,然后抱着他的雕像睡到床上,雕像变成活生生的女人,他们结婚了。这个故事演示了“爱情”在叙述中也终将蜕变成“色情”的过程。
  
  六十七
  曹雪芹最大的隐喻是他在写到八十回就戛然而止,那是“爱情”的最圆满结局,任何续写的努力都将是“色情”的,或者说是“色情”的一次入侵。
  
  六十八
  爱情必然蜕变为色情的原因在于:我爱“你”,但我不是爱你,我所爱的,是在“你”体内但不是你的“某物”——something in you more than yourself(齐泽克),我从你的眼眸内、从你的面孔/面具下面看到“它”的存在,我知道“它”能给予我能量,所以我不得不把你打碎,以此寻找在你体内的“某物”。我必须用“色情”来“消耗”你,直至你完全瓦解,暴露出内在于你的那个“某物”。
  
  六十九
  在无聊地翻阅本雅明那本略嫌无聊的《单行道》时,看到这样一些句子(但愿翻译无误)——
  ——“在被爱的人身后,性欲的深渊就像家庭的深渊那样闭锁着。”
  然后——
  ——“相爱的两个人在一切之中最眷恋的是他们的名字。”
  名字?本雅明的洞察力仅止于此。不是名字,而是漂浮在我心中的有关一个名字的声音(“洛—丽—塔,舌尖得由上颚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
  再摘录一点纳博科夫吧:“早晨,她是洛,平凡的洛……在学校里,她是多莉。正式签名时,她是多洛蕾丝。可在我的怀里,她永远是洛丽塔。……要是有年夏天我没有爱上某个小女孩的话,可能根本就没有洛丽塔……”
  齐泽克说:“我用眼睛听到了你的声音”。换句话说,在声音里我看到了你的“形象”。甚至不是“形象”,而是拉康的“征兆合成人”。需要继续引用齐泽克那些恼人的词句吗?“征兆合成人充当主体一致性的最终支撑点”。“征兆是已编码的信息,在那里,主体以颠倒的形式收到了自己的信息”。最合适是这一句了:“爱汝征兆合成人,如爱己身。”
  丫鬟进来报道:“宝玉来了。”“倒像在哪里见过”的潜意识,是从这个名字的声音第一次漂浮在黛玉心里时就产生的。对黛玉用来指称自己的“我”来说,“他”的形象比“我”的形象与“我”更亲近(我在镜子里看到我的机会比较少,如果我一直观看镜子里的我,那么我将像Narcissus那样爱上我自己的倒影),甚至可以说——他才是真正的“我”。而他,正是隐藏在他肉身底下那个不是他的某物。“爱汝征兆合成人,如爱己身。”
  
  七十
  出于某种机缘,我居然爱上了你(要是有年夏天我没有爱上某个小女孩的话,可能根本就没有洛丽塔)。我无法相信我居然如此爱你,我固执地相信在你体内、在你平凡的面庞下有着完全“异己”的某物,那是你超凡脱俗的所在,是你“除不尽的余数”。我从什么时候起就相信这一点了呢?这无关紧要(不要忘记所有的对于爱情的叙述都是出于“事后的”记忆)。我在你身上寻找,但总是寻找不到,那恰好证明了“理想事物总是不可企及”。奥黛特的容貌丝毫不让斯万觉得美,甚至会引起一种生理上的反感。但斯万把对她的容貌的回忆局限在鲜艳的颧骨上,后来,当奥黛特站在坡提切利的一幅画面前时,他终于发现了奥黛特的美丽。此后只要他一开始想奥黛特,总会设法重现那幅画和奥黛特脸庞身体相映的那一瞬间、那一局部。那幅画与奥黛特毫不相干,与其说那形象属于奥黛特,不如说属于斯万本人。
  斯万为了寻找奥黛特身上那个令他感到振奋的神奇之物,终于在一朵兰花的引诱下与她肉身交欢,他想以此打碎围困奥黛特“灵魂”的“肉体”监狱,却打碎了围困自己“肉体”的“灵魂”监狱,他越是与奥黛特不断交媾,就越是发现在奥黛特的平凡肉体下空空如也。
  
  七十一
  “我爱你”,爱情单从语序上就确立了“我”的统辖视角的主体地位,这个最基本的主+谓宾结构(或宾谓结构)揭示了我们的“爱情”的基本模式——“行为主体优先”,“行为-受事者毗连”。我怀疑使用宾语前置式语言的人们会与我们有相同的爱情模式。
  在“我爱你”这一事件中,“我”才是决定性的,“你”只是伴随着“爱”的一个“物体”,哪怕你高傲冷漠,“宛在水中央”。基耶斯洛夫斯基在提及他的“爱情短片”(十诫)时说:“我发现其中最有趣的是它的拍摄角度。我们总是透过去爱的这个人而不是被爱的这个人来看世界。”“我们从爱的这个人而不是从被爱的人的角度来观察问题。被爱的人是个物体,只存在于碎片中。”
  托米克爱上了玛格达,我们对玛格达一无所知,我们只看到他看她的样子,甚至他的位置(楼层)比她高一两层(为此基耶斯洛夫斯基不得不专门建造一个高塔)。当玛格达回应(用肉体接触的方式)他的爱情时,爱情消失了,基耶斯洛夫斯基认为,爱情只能存在于托米克的“偷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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