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时间中的孩子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文:[英]伊恩·麦克尤恩
本文为作者为其兄长戴维·沃特所著《完全放弃》(Total Surrender)一书所做的序言。
1942年冬天,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女人抱着她六周大的婴儿,在维多利亚风格的驻兵镇奥尔德肖特踏上了一列火车,跟她一起坐车的,是她的妹妹,携带一包婴儿的衣服。她们打算做的不合法,但不简单,而且意义重大。她们要坐半个钟头左右车到雷丁镇,已经安排好在站台上把那个孩子送给素不相识的一对男女,还附了一份假出生证。我们知道伤心难抑的两姐妹马上就回家了。这样送掉孩子,道德评判是不适用的。那位年轻的母亲是想解决一个必定看来非常棘手的难题,从最有限的方面说来,她成功了:此后六十年之久,那个婴儿毫无音信。
她的名字叫罗丝·沃特,她撒手不管的那个儿子是我的兄长戴维。想了解这件奇特而痛苦的事,需要的是一位全知全觉的神,对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无法尽知。当时,在那个婴儿到了一位也叫罗丝的年轻女人以及她的丈夫珀西·夏普身边时,是各种力量和缘由凑成了一张密实的网,这些力量和缘由中,有些是全球性的,有些事关隐私,以至于再也不曾提起。罗丝在1942年时经历的感情波澜详情如何,只可臆测而已。我们的确知道的,是一场灾难性的世界大战——其结局在当时尚不明晰——改变并支配了所有人的生活。战争把罗丝的丈夫欧内斯特——她两个孩子的父亲——从她身边带走,把他变成一位步兵,参加了北非战役。战争也把一个二十五岁、腰杆挺直的军士长戴维·麦克尤恩带进了她的生活,在此之前,戴维·麦克尤恩自己的生活也有了极大改变:他在1940年敦刻尔克大撤退时负了伤,在奥尔德黑医院住院半年。他当过军士、教官,但是被认为不适合打仗。最后,战争会把欧内斯特从罗丝的生活中完全带走——1944年时,他在奈梅亨伤重去世。罗丝和戴维·麦克尤恩1947年结婚,第二年我出生,之后不久,罗丝就入院做了子宫切除手术。
显然,当时这对情人认为必须永远掩盖有关他们私情的活证。罗丝也许生活拮据,时不时,她和她的两个孩子“依靠教区接济”——这种战前福利相当于现在的社保救济。她经常说起欧内斯特会怎样一次好久不见人影,让她无依无靠。在她跟我父亲的私情中,也许有点以牙还牙或者理当如此的意思。当然,多年后她跟我说的话里,也暗示了是这样。无论如何,她是位可敬的年轻妇女,在离奥尔德肖特镇只有两英里的艾什村,在这样一个人际关系紧密的村子里,丈夫离家参战,她却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会激起众怒的。罗丝会受到极度排斥,她的韵事被视为很不爱国的行为。她会害怕欧内斯特回来,害怕免不了无比难堪地面对。她的孩子会带上“非婚生”、“私生子”、“杂种”的烙印——仅仅再过两代人,这些称呼都会失去意义,现在对于更年轻的人来说,难以想像这些称呼中残酷和指责性的份量。需要毫不声张并且做好复杂的安排,才能把怀孕和婴儿出生的事瞒过邻居及家里人——特别是两个孩子,当时一个七岁,一个五岁。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被送走了——吉姆之后的童年是在奶奶家度过的,玛吉最后被送进一间给军人的女儿开设的抚养所,条件很差,她曾差点因为治病不及时而丧命。我们四个人——罗丝的全部孩子——以这样那样的方式,都给送走了,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我的父亲。
他是位职业军人,出生于格拉斯哥,长相英俊,肌肉发达,抹了发胶的头发梳理整齐,蓄一道军士长那种时常修剪的小胡子。他十七岁时无工可做,三十年代初期虚报年龄,加入了高地轻步兵军团,当时调到了新组建的皇家电气机械工兵部队。工作之余,他性喜交际,喜欢在军士餐厅里讲精彩段子和唱歌。他生性喜欢支配别人,作为部队里的人,讲究秩序和效率,接受他培训的人都怕他。多年之后按照他跟我说的,他发现自己难以与人亲近,遇到我们的母亲之前,他在性这方面还是一张白纸,我没理由不相信他的话。让一个女人有了孩子,而这个女人的丈夫在海外参战,这会意味着断送麦克尤恩军士的军旅生涯——这又是一个需要尽快处理的理由。那位被背叛的欧内斯特为了国家和解放欧洲而战死,我父亲却待在军营里,这肯定也加重了他晚年时的罪疚感,也让他更加守口如瓶。
也许是他坚持要把这个问题解决掉。当然,罗丝在性格上,不会强硬得跟他对着干,身为她那种阶层和那一代的女性,一意孤行地对抗一个男性的意愿,那不是她的性格。要么,也许他们在这件事上都深陷其中。要么——只是有可能而已——我母亲在这种情形下是较为软弱的一方,是她要求快刀斩乱麻。无论如何,他们所执行的实际方案很具有我父亲的做事风格。刊登在本地报纸上的广告称可以把孩子送给任何愿意接纳的人,措辞简洁到无情的程度,“完全放弃”有种军旅味道——他也许迟疑过,想写上“无条件”。我的兄长被送到里丁火车站,所附的出生证上,父亲一栏填的是欧内斯特·沃特。我父亲给这个孩子的分别礼物既是他自己最喜欢的弟弟斯图尔特的,又是他自己的教名——戴维,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残留的父爱,还是虚荣,还是两者稍微兼而有之?
我在2002年得知有这么一位兄长后那几年,我和玛吉、吉姆(又称罗伊)都有时间去思考这件保守严密的秘密给我们家带来的影响。当然,找到一位兄长的快乐与兴奋,多少被过去的强迫性和持续的重新考虑抵消了。就我自己而言,一直会想到一些需要重新衡量的小事情:我九岁时我母亲跟我说,和别人在一起时,千万不要提起玛吉和吉姆跟我不是一个父亲;我1989年用录音机采访我父亲时,想让他描述一下他是怎样第一次遇到我母亲时,他无缘无故生气了——因此结束了这次半心半意想拼出家族历史的努力;1987年,在我跟吉姆见面喝了一杯时——在我们这个四分五裂的家庭里,这种情况很少见——我的父母奇怪地紧张起来,特别是我父亲,第二天缠着我问,现在想来,好像他以为吉姆有可能知道得太多;九十年代后期,我妈妈跟为我的清洁女工说她——罗丝——也曾“失去一个孩子”。我不是亲耳听到,还以为指的是一次流产,大意地一直没有再去弄清楚这件事。时不时的,像这种过去有过的星星点点之事,都需要重新解释。
大致情况似乎稍微更清楚了。我一直感到不解为什么吉姆被送走跟他的奶奶住,我从来没得到过满意的解释,直到现在。只是到了现在,我才完全理解在我们家里,有种未说出来的,要么说下意识遵守的规矩,即我父亲在场时,绝对不能提欧内斯特·沃特的名字。戴维·麦克尤恩在海外一直服役至六十五岁左右,即使他有过很多机会可以回到英国。我怀疑这是不是一种自我放逐。1959年,我十一岁时,我被从利比亚的的黎波里送回英国的一间国营寄宿学校就读。家人不在身边,我父母的生活——特别是1961年之后在德国北部度过的二十年——似乎过得井井有条,却是空虚的。在许多英国军营,他们住在已婚的住宅区,极为无聊和寂寞。偶尔,他们会邀请家里人过去团聚,他们花钱大手大脚,好客之极。他们晚上看德语的电视节目,即使他们一个词也听不懂。我的母亲一天到晚都在忙着给家族里甚至关系最远的人购买、包装、邮寄生日的和圣诞礼物,为从来不会见到的婴儿编织东西。回想起来,如此尽心尽力,如此遥远的距离,似乎让人伤感无比。同样令人伤感的是,许多年前,五十年代中期时,他们曾经想从一间巴拿多医生孤儿院收养一个孩子,却未能成功。有时我觉得,里丁火车站上所发生的那件事让他们在生活中备受困扰,随着罗丝和戴维走向老年,带来困扰的往事更加生动了。我希望我错了。
我的父母至死保守了秘密。关于我的父亲,可以说的有很多,待人友善是其中之一。他喜欢喝一杯,七十多岁时,他知道肺气肿正在夺走他的生命,许多个夜晚,我们曾经随便聊天,直到深夜,可是即使他也相信自己正走向健忘,却未能促使他开口谈这件事。他去世后,罗丝又在世六年。她有时谈到她的婚姻,涉及到一些不宜为外人道和几乎让人不想听的细节,却从来没有谈到过这件事。她的精神开始走下坡,但在她记性还不算太差时,说得更多的是欧内斯特,而不是戴维,而她跟戴维结婚了快有五十年。可是尽管她越来越糊涂,却没能让她言语不慎。等到她最后终于跟自己送走的孩子团聚时,她已经完全无法理解那是怎么回事。
伤心事有那么多,戴维到底还是出现了。他通过救世军组织找到了我们。科林·费尔克拉夫中尉当时即将告别灿烂的职业生涯,他处理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关于我们的。他以极度的灵敏与智慧,扮演了中间人的角色。2002年2月,我走进牛津镇郊的一间酒馆,来跟我从未见过的一位兄长见面,我一直认为那是我一生中最奇特、最妙不可言的时刻之一。不难认出哪位是他,就好像我是在走向一面镜子。因为对于这种场合并无成规(也许除了莎士比亚喜剧的结尾),我们注定要在握手和拥抱之间摸索。我花一刻钟才在吧台那里买到两杯葡萄酒时,我心里有了更多感伤。我不时扭过头看他,有点希望那种诡异的感觉会消退。令人不安的是,两个人的人生有多么快就可以总结完毕。我们聊了有两三个钟头,我感到有趣的,是发现我们之间的共同点不能单单用经历来解释:讨厌吸烟,有患上基底细胞癌的危险,还有一样有趣的事实,即我们前一年夏天去西班牙时,住的是同一间酒店。这种选择酒店喜好的基因有机会就表现出来。
戴维不曾离开里丁火车站多远——南牛津郡仅有二十英里之遥——可是他跟我讲的故事,是关于所走过的心理距离。令人欣慰的是得知第一天晚上,他的养父母就爱他,而且把他照顾得很好。他二十岁时,如果想找到自己的生身父亲,所需的信息都齐全了。我可以理解他为何犹豫。他的——也就是说我们的——父母1943年时寄过一张卡片给他,之后显然保持了沉默。当年那个年轻人琢磨如果他们在十九年里不曾联系过他,他们这时再得知他的消息是不会高兴的。我则会认为事实上,他们会感到开心,而且会如释重负——会卸下羞耻和沉默的巨大负担。可是当然,他们本来自己就可以卸下这个负担。我感念戴维,他在六十岁生日到来前,做了一个艰难而冒险的决定,终于要去查明他的身世。我不仅得到了一位兄长、一位嫂子和一位侄女——我们很幸运地参加了她的婚礼——我们还了解到很多过去的事。已经被人说滥的是,世界上没有所谓的正常家庭,而我通过亲身经历,也发现了我们的家庭确实有多么奇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