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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加尔各答
作者:[法]玛格丽特·杜拉斯
文/ [法]玛格丽特·杜拉斯
一个盛满白色液体的杯子。一只手端起杯子,杯子不见了。酒颤抖着,平静下来。动作重复了好几次。杯子空了。另一只手重新把它斟满。周围是一个半满的酒吧间惯常的嘈杂。自动电唱机喧闹的音乐。
一只昆虫掉在盛满的酒杯里,很小,一只小飞虫。看见它垂死挣扎。一根手指把它弄走了。手(和刚才一样的那只手)又端起杯子,猛地放下。在吧台上洒了一点酒。杯子几乎空了,但还没有全空。
镜头从那只再次端起杯子的手,到胳膊;然后是一张男人的脸,没有间断。面容在整部短片中都是幸福的,洋溢着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快乐,发自内心的。随后镜头从脸顺着目光的方向移过去,同样也没有间断:那是一个女人,褐色头发。她不是一个人。她跟一位女友一起。两个女人并排坐着,看着街道,不说话,闲散慵懒的样子。然后她们聊天,主要是女友在说。然后女友走了。然后褐色女人从包里取出一支钢笔和一张纸,写了一封信,写得很快,随后,很快就把它撕掉了,呆在那里,沉思着。
男人在自己家里。他坐在办公桌前。桌上是空的,或者说几乎是空的。
一边是几叠白纸。另一边是几张写了几个字的纸,很少的几个字。地上有一只或两只行李箱还有一只游荡的猫。
男人一边盯着办公桌,一边喝着一杯酒。或许那几页纸压在酒瓶子底下。他拿起笔。他在单独抽出来的一张纸上写下:“女人”。
在街上,男人走着。傍晚时分。他顺着河流走。在人群中,在他前面,有一些女人在走。她们停下来,搭乘往来于特鲁维尔和多维尔两地的渡船。男人原路返回。
在一条冷清的大街的一家咖啡馆前面又见到那个女人,独自一人。她走着,又折回来。她在人行道的另一边看到了他。但他走过去了。她进了咖啡馆。当他再次经过咖啡馆的时候,他发现她正关在电话亭里打电话,或在吧台打电话。
男人坐在办公桌前,桌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很白,纤尘不染。在白色的纸上,有酒瓶底一圈圈的印子。
特写镜头笔靠近纸。笔在颤抖。笔在一张单独的纸上写下:
“他不去接近她。”
笔犹豫着。看到整个男人。他喝酒。之后看到他的手。他写道:“女人是金发。”
在夜里。男人在一个大楼前面。女人在他前面。她回到自己家。在大楼临街巨大的一面,一扇窗子亮起来了。看到女人在房间里走动,走到窗前,看看外面,寻找目光。她没有发现男人的在场。想必她看见他跟踪她,但她以为他或许已经离开。房间杂乱,难看。女人看着混乱的房间,或许尝试整理一两样东西,随后就放弃了。她还没有脱掉大衣。以为她马上要出门,却没有:她躺在一张圈椅上,穿着出门的衣服。心烦意乱。无边的慵懒,她抽烟。睡着了。
男人,在外头,一直窥视着。脸上一直是同样的幸福表情。
一个男人,丈夫或情人,不清楚,走进了公寓。女人没有醒。他看着她;看着凌乱的房间之后是熟睡的女人。他写了一句话,看着女人,久久地,把留言放在一张独脚小圆桌上,走了。
女人一个人留在那里。她猛地惊醒过来,看到留言,读着,握在手中握了很久,又睡着了。字条滑落。
男人在他的办公桌边。一只猫在灯罩下面,一边呼噜着一边注视着男人。(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窗户都敞开着,听到街道的声音。)男人没在写。他对猫说:
“把一切都说出来。我要讲述一切。”
他拿起笔,和每次一样,在一张单独的白纸上,他写道:
“晚饭没有准备好”一百遍,他接着又机械地写道:
“自杀。”
之后他加上:“疯狂”“每天都写”“尝试”。
我们在卡堡(Cabourg)的基督前面(基督从十字架上掉下来,一块块的,人们把这些碎片以一种非同寻常的姿势摆放在十字架的脚下,在另一个基督的脚下)。闲步的男人在雕像面前停下。他看着,默默地笑了。他再次朝基督面对着的田野走去,停下,躺下来。从口袋中掏出一个本子,他写道:
“基督醉死了。”
他等待。从口袋中取出一小瓶酒喝起来。
然后他重新拿起纸,继续写道:
“可见的殉道的享乐”“死于爱”。
他又喝酒,又拿起笔,写道:
“也说……”
笔停下。
他朝一辆停下来的车的方向看去,但他没看见谁在里面。情形掉了个个:在车里有一位褐发女子:是她在跟踪他。他看着汽车却看不见她。这是我们第一次通过我们的眼睛,而不是男人的眼睛看到那个女人。
男人在他的办公桌旁。又是晚上。笔在他手上抖得厉害。他放下笔,什么也没写。他喝酒。他等着,什么也没写。在灯罩里有一只蛾子或一只苍蝇,烧伤了,垂死挣扎。男人把猫叫来,抓住垂死的昆虫给它。猫吃了昆虫,吞了下去,我们挨得很近看它。男人于是粗暴地把它赶走。他喝酒。他又拿起笔。笔不再抖了。他写道:
“众猫。”
他又把猫召回,猫回来,幸福地凑在他脸上打呼。他呢喃地对它说(如果我们不能全听明白他的话没有任何关系)。他说:
“有一天我将成为作家。”
切断。我们等着,突然:
“什么时候?”在第一天的那个咖啡馆。是女友的声音。她们两人坐在同一张桌上,在同样的饮料面前。女友说:
“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昨天,在卡堡的基督像前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酒……甚至在他散步的时候……”
女友迟迟不答复,低声问:
“你将做什么?”
女人想了想。她说:
“接近他(停顿)为什么不?”
女友回答:
“你已经到了这份上?”
很暧昧的瞬间,沉默,女人间的知心话。
女人回答:
“是的。”
回到男人身上,他在咖啡的自动电唱机后面——她们不能看到他——他在听她们谈话。他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笑了,但这次笑得做作:他承受了欲望的冲击。我们听到的两个女人随后的谈话都是关于他的。
“他为什么在那里?”
“为了写一本书。他对书商说的,书商又告诉了我。”
“哪一类的书?”
“我不知道。”
沉默了挺长一段时间,女人接着说:
“因此,你明白了,他想静一静。”
“你有让的消息吗?”
“他走了,给我留了言。”
“他会回来吗,你觉得?”
“我想不会。”
停顿。姐姐问她:
“那么他为什么跟踪你?”
停顿。女人换了一个姿势,看着街道。
“不明白。”
“你回巴黎?”
“这要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很难听清她的回答:
“……太早……去知道……”
“你应该先休息……睡觉……”
我们好像从很远的地方听到褐发女人回答:
“但为什么?”
男人在他的房间。他打开行李,把衣服放回壁橱里,边哼着歌。猫看着他。他整理桌上的纸张。所有这些纸都是空白的,除了几个小注释。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点。他一边喝酒一边微笑,对猫说:
“真好笑!我想停止就可以停止。”
他回到办公桌前,沉思着,笔在手中,边写边读出声来:“黑夜加尔各答。”
女人在她的公寓里,从一个壁橱里拉出一只行李箱,和男人的动作正好相反,在往里装。在弯腰的时候,她差点跌倒。她直起身,没有收拾完箱子,坐在一张圈椅里,看着街道。她站起身。是晚上。她在玻璃窗后面专注地看着,没有看到她要找的,又重新坐下。不停地,她在撕信,纸张(和男人的动作相反)。毁灭。
要么在田野上,要么在其他地方。男人躺在草地上。天气晴朗。他喝着小瓶酒,久久地看着天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写道:
“天空没有一丝雾霭。”他闭上眼睛。时不时地,他半眯着眼睛。在风景的另一端,他看到和第一次一样的那辆汽车。但女人从车里下来。男人没动,假装睡着了。女人朝他走来,停下,坐下来,抽一支烟,等着。
男人不动。
女人站起身,走开了,远远地,围着躺在地上的男人兜圈子。
男人不动。
女人离开了。
晚上。
两个女友把女人的行李箱装到汽车上去,默默地。男人,躲在一边,看着她们。他显然有些焦虑,但没有做任何动作示意她们。
女人们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一盏台灯,一些书,把它们放进已经塞满的汽车里。
汽车开走了。男人赶紧行动,站到汽车将要经过的街道中间。汽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遭遇。
女人问:
“您是不是想知道什么?”
男人显然已经醉了。他有点踉跄。他的目光不再是我们熟悉的目光。在他的衣服里他有点潦倒。他们互相看着,看着。他犹豫了一下,回答说:
“不是。”
女人呆在那里。男人犹豫着,说:
“您知道阿尔贝尔迪纳(Albertine)街在哪儿吗?”女人放弃了,她垂下眼帘,说:
“在桥后面,它对着桥。”
她走了。
我们发现男人醉倒在他的办公桌上。我们几乎会认为,今晚,他将写作。
句子盘旋着,断断续续,在电影中,不成章法。他在找句子。我是故意说到句子而不是男人。男人在找一个多多少少存在在这个男人固有想象中的句子。在他的言语中这个句子不在了。仿佛一个缺少了四肢的身体。它再也不像任何东西。
注:或许在这个时候应该强调说出声的句子。
如果我不谈论男人(而是那个句子)是因为男人,在那个时刻,男人在自己的造物面前被流放了。他不再有耳朵,有接收到它的工具。它不到来。文学没有降临到男人身上。应该给人这样的印象:它在男人周围游荡,它经过,却不在男人身上停留。因为它,文学不喜欢醉酒的男人,不喜欢和自己不同的东西(这是为了避免一种罪恶感的层面)。
醉酒成了次要的:就这样,文学游荡在成千上万的男人周围却不在他们身上栖息。那么是什么?
这个等待句子的男人和其他人的区别,是这一个还没有完全消亡。醉意防碍他看到正发生在其自身的悲剧。相反他处于幸福之中。就在他人生的这一时刻,幻想是最膨胀的(这是一个持续的幻想?谁能担保明天当我们离开了这个男人之后,他还能怡然自得?)
而男人,一直把相同的几个词并列在一起:在加尔各答——在加尔各答的黑夜里——加尔各答——加尔各答——黑夜——黑夜加尔各答,等等。他笑了,像玩笑中的一个醉鬼,笑自己的无能。
——明天黑夜加尔各答。
——猫。
196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