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P.G.伍德豪斯短篇小说选

作者:[英]P.G.伍德豪斯




  “你千万别自卑。”
  “可我的确自卑。我给自卑作词又作曲,自卑是我的中间名,也是我的电报地址,说我千万别自卑又有什么用?我没法不自卑。”
  “想必你能克服吧?”
  “怎么克服?我今天晚上来找你,就是希望你也许能提点建议。”
  就在这时,我做了件千不该万不该的事。我拿起《推杆击球高手》之前,正好在翻看一本新杂志,碰巧记得一页广告,也许是冥冥中预知了乔治的不幸之事。那页广告我敢说你也看过,是指导“怎么变成一位说话能服人的人”。这时我捡起那份杂志递给乔治。
  他沉思着默默研究了几分钟,看那张图片,上面有几个美丽的小姐在讨好一位学了这门课程的男士,而错失良机的另一位男士站在那群人的外围,渴望而嫉妒地盯着看。
  “她们永远不会那样对待我。”乔治说。
  “哪样,孩子?”
  “围着我,嘀嘀咕咕讲情话。”
  “从说明上看,如果你写信索要那本小册子的话,她们会的。”
  “你真的觉得有点用?”
  “我完全相信口才能通过函授来教。这年头,好像其他任何想学的本领都能通过这种方式学到。”
  “我也许会试试,反正不贵,这点可以肯定。”他嘀咕着说,一边又在翻看杂志。“那个家伙看样子真的受欢迎。当然,也许跟穿晚礼服有关。”
  “根本不是。你会看到另一位也穿着晚礼服,可是他只能远远地看。这只不过是个写信索要那本小册子的问题。”
  “免收邮资。”
  “像你说的,免收邮资。”
  “我很想试试。”
  “我觉得你完全应该试试。”
  “我会的,一定!”他从杂志上撕下那页纸装进口袋。“我跟你说说我会怎么做,我会去试着学一两个星期,期满后,我去找老板要求加薪,看他怎么反应。要是他乖乖听了,就说明学得有点用,要是他把我赶出来,就说明一点用都没有。”
  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我得说——肯定是因为我没有写信索要记忆训练课程的小册子,广告就做在那本杂志上,挨着口才培训广告——这件事被我置之脑后。所以过了几个星期,我收到麦金托什这个小伙子发来的一份内容为“如有神助”的电报时,我承认我一头雾水。乔治•麦金托什来之前一刻钟,我才解开了电报含义为何这一难题。
  “这么说老板乖乖听了?”他进来时,我说。
  他自信地轻轻笑了笑。我说过我们有段时间没见面了,我得说他外表上的变化让我吃了一惊。这种转变具体何在,一开始我说不清楚,可是慢慢就看出是他的眼睛更明亮了,下巴更四方四正了,姿态有点比以前更挺直,然而最让我震惊的,是他的眼睛。我以前所了解的乔治•麦金托什的眼神令人愉快,尽管坦诚而且和蔼,然而在活力方面,并不比一份煎蛋还要突出。这位新乔治的眼神既像锥子又像探照灯,我想柯勒律治笔下老舟子的配置肯定多少与此相仿。老舟子拦住了一位赴婚礼的客人,乔治•麦金托什给我的印象是他能拦下一列火车。自信——对,还不止是自信——从他的每个毛孔里渗出,另外还有点邪恶和傲慢的派头。
  “乖乖听了?”他说,“嗯,他没有真的舐到我的皮靴,因为我看他上来,往旁边闪开了,可是除此之外他全做到了。我才说了一个钟头,他就——”
  “一个钟头!”我倒抽一口冷气,“你说了一个钟头?”
  “当然。你不想让我话说一半就不说了,是吧?我走进他的私人办公室,发现他一个人在。一开始我觉得我退出的话,他也会挺高兴的。事实上,他也差不多这么说了。可是我很快调整了这个想法,我坐下来,点了根烟,然后开始跟他大致说了说我跟这家律师行的渊源。头十分钟还没结束,他就开始软了。一刻钟时,他看着我,样子就像一只刚刚找到主人的流浪犬。到半个钟头时,他有气无力地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摩挲我的外套袖子。然后,在说了也许有一个半钟头后,我讲到了结束语,提议给我加薪,他忍住了哽噎,比我要求加的又翻了一番,并且邀请我下星期二去他所在的俱乐部共餐。我有点后悔才说了那么一点点。再讲几分钟,我想他会把他的吊袜带送给我,并把他的人寿保险受益人改成是我。”
  “哎,”一有机会张口,我就说,因为我发现这位年轻朋友有点咄咄逼人。“效果特别让人满意啊。”
  “一般了,”乔治说,“称不上不一般。一个人快结婚的时候,需要另外多增加点收入嘛。”
  “哈!”我说,“当然,那才是真正的考验。”
  “你什么意思?”
  “当然是你向西莉娅•坦纳特求婚的事啊。你记得以前我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提到过——”
  “哦,那件事!”乔治随随便便地说。“我全安排好了。”
  “什么?!”
  “对,我从火车站过来顺路办的。我差不多一个钟头前找了西莉娅,都说好了。”
  “真了不起!”
  “嗯,我不知道。我只是把这件事跟她提了,她好像也明白了。”
  “恭喜你。那么到现在,你就像亚历山大大帝一样,世界上该征服的都已经征服了。”
  “这我可不知道,”乔治说,“照我看,我才刚起步呢。口才这玩意儿,在一个人身上进步得很快。你没听说我在律师行成立周年宴会上的餐后讲话,是吧?亲爱的老兄,全场轰动啊!绝对是群情激动。让他们笑了哭,哭了笑,直到有六个人不得不被领出去,其他的不断打起嗝来。挥动餐巾……打破了三张桌子……侍者们歇斯底里。我跟你说,我拿他们当弦乐器拉……”
  “你会拉弦乐器吗?”
  “巧的是,我不会。不过如果我会拉的话,那一次就像我在拉弦乐器。给你的那种权力感妙不可言。我想从今往后,我的主要精力都会放到这种事情上。”
  “你千别别让它影响你的高尔夫。”
  他笑了一下,给我兜头泼了一瓢凉水。
  “高尔夫!”他说,“说到底,高尔夫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把一个小小的球推进洞,小孩儿都能做到,事实上,小孩儿就能做得很成功。我见过一个十四岁的未成年人刚刚赢了什么锦标赛,那个小毛孩能让宴会的全场宾客捧腹大笑吗?我想不会!用一句话把别人逗开怀,一个动作让他们不敢动……这才是生命中真正的乐趣。我想我打高尔夫的时间不会很多了,我在安排做巡回演讲,已经有人预订让我去午餐会上讲话,多达十五场。”
  那是他的原话,一个以前一杆把球打过湖的人,委员会正在考虑把他培养成业余赛冠军的人。我根本不是个意志薄弱者,但我承认这番话让我不寒而栗。
  
  我要高兴地说,乔治•麦金托什并未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疯狂计划,他并未完全戒绝打高尔夫,偶尔还能在球场上看到他。可是现在——我还从未看到过有人遭遇到比这还惨的事——他发现越来越多人在躲着他,而他在理智正常那时候,大家都邀请他一起打球,让他应接不暇。他们真的受不了他滔滔不绝地讲话,一个接一个都不跟他打了,直到最后他能找到的惟一一个愿意跟他打球的是老少校莫斯比,早在一八九八年,他的耳朵就全聋了。当然,还有西莉娅•坦纳特偶尔会跟他打一局,可是在我看来,就算是西莉娅,尽管她无疑深深爱着乔治,可是压力之下,她也快崩溃了。
  有一天我在我家院子里读《阳光照在迷人的草皮上》时,用人通知西莉娅来了,如果我一早看到她的苍白脸色和压抑着极大痛苦的狂乱眼神,我就不会感到意外。这一向我也有点想着她会来找我咨询,寻求安慰,因为从她还是个小孩子时,我就认识她了。是我教她第一次开球,还教小小年纪的她口齿不清地说“前面当心!”,口齿不清地说出“前面当心!”并不容易,可是我教她说出来了,这成为我们两人之间的纽带,随着岁月流逝,这种联系不仅没有削弱,而且加强了。
  她坐到我旁边的草地上,带着压抑的痛苦仰视我的脸,不出声。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我知道并不是我的脸让她感到痛苦,而是灵魂上某种说不出的不适。我在等她开口,突然她冲动地一吐为快,似乎再也无法忍受心头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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