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驴子·妓院·热梅娜

作者:小 白




  一
  
  毕加索平生头一次画色情画,是在法语词汇课本的空白页上,当时他只有10岁。那是一幅速写,画面上,一头公驴骑在母驴背上,底下是两串无以名状的五线谱音阶——象是儿童啸聚,看见苟且之事,便用简单八度音阶大呼小叫,表达疑惑和鄙夷之情。右上角有韵脚整齐的儿歌一首:
  Sin mas, ni mas, ni mas, la burra levanta el rabo Sin mas, ni mas, ni mas, el burro le mete el nabo——
  大致可以翻译作:不声又不响,母驴翘起尾,不声又不响,公驴干的美。这不算天才的征兆,此类事情有哪个顽皮孩子没干过?记得幼时看美术展,隔日尤自不能忘怀,上课时在作业本背后画女神的乳房给同桌看,结果被老师拿住,硬指画中物为男性的“鸡鸡”,对这样的联想当时真是无从理解——就算他教的是平面而不是立体几何吧?说这闲话的意思是为了说明:每个人的童年都和大师一样……这么一个道理。可是天才与庸众的区别在于,他们总是能把那种盎然兴致维持终老。画家的密友萨瓦特斯(Jaume Sabartès)不无嫉妒地说:“毕加索对事物的好奇心比最好奇的人都多一些,对于性,他实验过所有的方式。”(Pensées sur Picasso)。“实验”,这个词意味着记录观察,意味着寻求“行为”背后隐含的意义。
  毕加索视欲望为人类的弱点,笔下的男人和女人们,全都在色欲中挣扎溃败,外表端庄的大人物傻笑着偷窥,大画家面对妓院横陈的肉体,精于把握形体光影的视线只顾往女人的身体隐秘处钻,赤裸的纯良少女像浸泡于水中的软体动物般展开。
  画家肆意描画那些真实和想象中的淫乱场景,观察人类沉浸其中的姿态心态、计算男性色情想象的深度广度、体验他自己作为当事人的狂喜、忧伤和恐惧、测试观众对这种近乎刻毒的讽刺的反应。1902年的一幅素描中,孤独的年老男子在自慰的同时进食且排泄,其辛辣和悲凉令人吃惊,角上用粉笔涂抹掉的部分也许是一个旁观者(毕加索喜欢在色情画面中设置的角色),几欲令人呕吐的虚无主义让多余的视线变得那么不合时宜。
  毕加索把观察他人面对色情物的反应当作平生一大乐趣。阿波利内尔发表色情小说《一万一千根刺》(les Onze Mille Verges),毕加索对那些双关语大为喜爱,见人来访就对其朗诵其中淫秽片断。画商康维勒(Daniel Henry Kahnweiler)到访,他在工作室里挂上两张尺幅巨大的裸女画像(多半是以玛丽·泰蕾兹为模特的那些作品),让那见多识广的画商感到“极度色情”,“在深受震撼的情绪下离开”(康维勒致友人书信中语)。毕加索晚年在居所专辟一室收藏色情物品,喜欢顽童般地冷不防向来客出示那些东西,比如德加为比尔·卢易士(Pierre Louys)的色情诗剧“Mimes des courtisanes”制作的版画插图。1968年,法国共产党高层领导参观他的私人画展,他建议带大家看看他的色情作品,法共总书记Waldeck Rochet尴尬地回绝了他的好意。过后他对人说:“那些东西让他们害怕,他们不喜欢被搞得心烦意乱。”.
  
  二
  
  20岁时,毕加索已对女人了如指掌。他和朋友一起逛妓院,巴塞罗那那些水手和学生喜欢光顾的下等妓院,巴黎那些布尔乔亚喜欢的有很多镜子的时髦妓院。玩乐一番回家,便画她们在床上与猫狗嬉戏,画她们出浴梳妆,学德加(Degas)粉彩轻柔轮廓模糊,学劳德累克(Toulouse-Lautrec)如梦如幻的漂浮人影,“女人梦见威尼斯”(Femme qui rêve de Venise,1900)描绘一位独自沉醉于情欲的女人,左手轻抚乳房,右手嵌入腿间,一只小狗趴在身边。在1901年至1903年之间,毕加索在素描本上画了大量色情画:钢笔水彩画“女人与狗”(Femme et chien,1901)中的女人两腿大开,身体只用极稀薄的晕色和线条从背景中区分出来,却用最鲜艳的颜色勾勒包括嘴唇在内的各处性征器官;“男人、女人与猫”(Homme et femme avec un chat,1902)中,那男子的头埋在对方的腿间,女人紧闭双眼无限陶醉,边上小猫歪着脑袋神态好奇;“鲭鱼”(Le Maquereau,1902)中的那条鱼,把一条奇异的长舌头伸向女人的下体,“Maquereau”在法语中也可指称“皮条客”;此外,“安吉罗·费尔南德斯与女人”(Angel Fernández de Soto avec une femme)用手,“伊西多尔·诺内利与女人”(Isidre Nonell avec une femme)用口,画面极尽淫乱之能事,毕加索把他朋友和前辈画家的寻欢作乐一一记录在案。
  热梅娜面孔娇小美艳,生性放诞洒脱,是好友卡萨吉玛斯(Carlos Casagemas)最珍爱的女人,但毕加索忍不住要跟她上床。在一封给郁特里罗(Miguel Utrillo)的信中,画家画他自己和热梅娜(Germaine)偷情,赤身裸体躺在床上,被另一个情人奥黛特(Odette)刚巧抓个正着。女人不就那回事?何况热梅娜跟卡萨吉玛斯所有的朋友都上床。那一日消息传来,卡萨吉玛斯为情所困而自杀。
  警方让毕加索看调查报告,内容令他大为震惊:卡萨吉玛斯患有“包茎症”(phimosis)。原来他的病态忧郁与性无能有关。热梅娜的风骚放荡,可怕的情欲破坏力,搅乱了毕加索原本快乐而平庸的青春期,路易·阿拉贡(Louis Aragon)索性说:“毕加索从来就没有过青春。”毕加索进入他的“蓝色时期”。这期间他一面继续随手涂抹放肆的色情画,一面创作大量色调阴沉的油画,他设法进入圣拉扎何监狱医院,观看那些身患性病的妓女,回来大画白色软帽女人(那医院里所有的女人都戴一顶这样的帽子)肖像。把那些色情场景和白色软帽女人放在一起看,观众立即就能领会到其中充满的自嘲和悲凉,那就像是一枚分币的两面。提及蓝色时期的画作,毕加索说:“C’est la vie,c’est ça”(生命就是这么回事儿)。
  寻欢作乐的背后是性病和无尽的痛苦,毕加索在最悲观的时候这样想。略感快意时,他又觉得生命毕竟是有意义的。朋友的妻子怀孕生子,毕加索送他们画作,那女人站在镜子面前,镜子上写着:“想性交,就去性交。”(Cuando tengas ganas de joder,jode.)毕加索为自己找到一个理由:孕育新生命,终究是美好的吧?
  他想和新情人玛德莱娜(Madeleine)生一个孩子,毕加索计划做父亲,对此充满幻想。像是在冰冷绝望的湖水中抓住一根岸草,他把满腔希望寄托在玛德莱娜身上,为她画柔美的肖像。但玛德莱娜似乎是个女同性恋者(一幅描绘女同性恋的速写中,那名女子的容貌极像玛德莱娜),他们差点真的生了一个小孩,但毕加索到底没有做成父亲。1904年的粉彩画《拥抱》(l’Etreinte)再次充满失望和忧伤:怀孕的女人和她的情人紧紧拥抱哭泣,画面被阴暗的蓝色笼罩。
  
  三
  
  警方的调查报告虽然为热梅娜的不贞提供了一种解释,但毕加索对她的怨恨并不就此消解,那女人,在卡萨玛吉斯开枪打穿了自己的太阳穴之后,居然毫无愧意地送她的新情人去药房,因为他的眼睛被火药溅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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