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东人忆仆
作者:E.B.怀特
“‘笨婆’呀,”她说,“我们都这么叫安娜阿姨的哇。”
“哦,原来不晓得的,”我接过话头,“是呀,蛮吓人的这次,疼得厉害。我真是不好意思啊,你自己都这么不舒服。”我客客气气加了一句。
“我再喝上一口就平安无事啦,”她说,“我昨儿个晚上散了戏,就喝了个烂醉如泥。话说,我在《蜚语流言》这剧里当了个跑龙套的。你看过没?”
“还没呢,我倒是挺想看的,”我回答。
我们并驾齐行到楼上。孩子挺沉,浑身湿答答,一点生气都不见。我坐下,把他放在膝盖上,马上腾出手给办公室拨了个电话,告诉他们我估计不到下午是没法过去了。
我有时会回想,那个早晨,我站在那里哄着重病女佣“笨婆”的侄孙子,我的东家生涯便达到了一个小高峰,拥有了可谓德操高尚的品质。可惜好景不长。安娜还没走掉一个钟头,我和妻子就在那里做贼似的忙着翻看她留下的日记了。我们是在她写字台上发现的。我们俩的意图一开始很光明正大——就是想翻翻,看能不能找到她侄女的地址,当时她在慌乱中忘了告诉我们。可是,读着读着,我们就读进去了。安娜的故事一开始就抓住了我们的心,带着我们一路突飞猛进。日记是蘸墨水写的,手书笔法端秀凝练,时间跨度近两年,按先后顺序记录了在过去两户东家那里的举止行藏。整本日记大部分就是对无聊生活的复述。“太太下午出门。”“天愈冷。”“罗伯特·泰勒昨晚在河滨路,没打算离开。”我们一边啃读着日记,一边作种种观想,一页接着一页的无趣内容。突然,仿佛眼睛叫块大板子给打中了,我们看见有一则简明扼要:“今致电密尔沃基 警察局。”
一切就是这样了。没有什么起缘,也没有什么发展。孤伶伶这么一条,一本灰色小本子里短短一章紫色墨迹。我们现在都没搞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有时还会猜上一猜。
安娜结石完好取出,人很快康复如初。我们主动提出支付手术费用,但她谢绝一切经济援助。我们为她保留着岗位,但她却再没有回到我们身边——这让我相当失望,我是多么想跟她混得熟一点,也能叫她“笨婆”呀。或许,此刻她正在她那台便携式打字机上手指飞舞——写一部剧本,或者,一封给司法部的举报函。
我的宅子里有一群人,他们和我只有契约关系,这一现象始终让我惊奇。要是能按自己心意办事,我大概永远不会雇用家政服务员吧,而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可是,与家庭有关的一切事务素由内子一人定夺,给她安排得舒舒服服,妥妥帖帖。她真的喜欢玩花样,要有诸如婚后生活这样的难题摆在眼前,她凭直觉得出的解决方案就是雇上四五个外人掺合进来。身为一家之主,这个角色光鲜得羡煞人,也辛苦得吓煞人,总是让我劳心劳力,不得富裕。但,我也得承认,它给我生活带来了一种狂欢节般的情趣,仿佛饭厅里有头大象在那里蹒跚摇晃。而一生也只有那么一回,会有一个你完全无法离开、极其高尚的人在不经意间走进你家中,像安妥讷·范如柔这样的,进而会成为你家中一员,不管有没有血亲关系。安妥讷在我们家里添乱已经有十三四年了,真要跟她分开,那肯定像跟亲生孩子分开一样。不过,并没有别离的可能啦。我完全确信,我咽气那一刻,安妥讷定会在宅院某处忙活,做些可做可不做的杂事,譬如熨烫狗垫子。
其实,她芳名唤作安妥聂。不过,我想还是在回忆她之前,先介绍些关于她生平的细节为好,因为她是我们家政这枚大苹果的核儿呢。没有她,我们得完蛋;有了她(这也是她肩负的职责所迫),我们要完蛋。一日夜里,某贸易职校大礼堂挤满了人,我和妻子坐在安妥讷身边,看着她嫡生子皮霭秋穿着我那件蓝色哔叽西装以优等生的成绩毕业。那一刻,我才有机会仔细观察这位奇女子的超凡面容,心中暗幸此生能遇着了她。我相信,她是出生在意大利北部的。能说一口意大利语、法语和英语的大杂烩。不过,唯一对她胃口的英文谓语结构就是“正在……着”。甚至,她整天说的其实都是分词,用她无法背弃的法语连词将它们串在一起。要是你问她愿不愿意给你煮个鸡蛋,她会回答得很简单:“Oui ,我正在煮着。”有一次,是在除夕夜,她调了点酒,热的时候又加了糖,喝得自个儿醉醺醺。我们第二天问她是不是当夜安全抵达第六大道 “高铁” ,她便羞涩地眨着长长的眼睫毛,说:“啊,oui。哈哈!我正在跑着去!哦,我的天呐!”
虽说她貌似成天在为我们做事,为此也挣了钱,但这不过是我们自欺欺人罢了。她另有一番充实忙碌且引人入胜的生活——她有间公寓,里面有鸟儿和花草,有个她不断倾注着关爱的儿子,有两位须每日为他们准备二餐的寄宿客人,还有条杂种的凯安 母犬,老被一条更草更烂的公狗占便宜(这一点上,安妥讷和她命运相类)。上次母犬下崽子,安妥讷特意带来一条,一路上还呵护备至,就是为了给我们见识见识。那条小狗直似个怪兽,长得有几分像华种犬,一肚皮的肠子里火气很旺。对于那条母狗的悲惨运数,我们表示很难过,安妥讷听了,叹道:“啊,oui,”她说,恍恍惚惚如在梦中,“都四(是)那天晚上在屋顶上中了招。”
我真奇怪,居然家里还在给安妥讷钱。她擦拭一架木质蜡烛台的一面,需要耗时两小时半,而且还会忘记把蜡烛台放回壁炉架上。我们那条波士顿小猎犬就会叼着它到地窖里,在炭盆子里撕咬个够。从中,我们能收获的就是她对这桩小事的精彩复述,包括惟妙惟肖学小狗的动作。“它真嗨(开)心呀,”她在演示,“叼在嘴巴里,像根度(大)雪茄烟,mais 一直不掉下来。哦,它正在叫唤着,它正在跳耀(跃)着……”
我们雇人来家里,就是这里坐坐,那里坐坐,给我们学学小狗模样。听起来不近情理。可,我们就是这么做的。一天早上,她出现了,准备干活,带着一只囚在镀金笼子里的病鸟、她那条母犬(又怀上了),还有自己家里待洗涤、总是拿来我家洗的衣物。“安妥讷啊,”我妻子忍无可忍,发话了,“我实在没看出来你今天有打算给我们家做事的样子。”安妥讷飞舞着她那对美眉。“没问题,”她说,“我正在做着呢。”她说完话是不会给你留出空子钻的。
她厨艺精湛,我们遇到过的人中绝对堪称头筹。可惜,我们家里的用餐时间和她家的自如周转有冲突,她就不给我们做饭了,只给我们的狗狗准备食物,用她那双红兮兮的手把生肉和胡萝卜拌在一起,随意而精准地洒上几滴“砍烂(橄榄)油”,那手法就像美食家在色拉上淋调味剂。有好几回,我看着狗儿的食盆,都掩饰不住艳羡之情,安妥讷双手一触碰到食物,食物登时就成了美馔佳肴。每当想到她烹制的鸡肉洋葱煨饭,我眼泪就要涌上来了。
我想,我们喜欢安妥讷,应该是出于情投意合:她爱做的事情和我们一样;她对事物的标准和我们一样;她应对局面的方法和我们一样。她也喝几口的,且爱看着别人喝,会感到很开心。因此,你叫她给你弄点冰块来,她就会很勤快,眼里还闪闪发光。我们通常在夜里会偷偷给她点酒喝,得趁着其他正经八百些的仆役没注意。她抽的烟和我们一个牌子,抽起来还是一支接一支的。她欢喜狗,我认识的家政人员中,只有她,看见一条狗在门垫上呕吐时,会先为狗着急。我真的没法不赏识她,虽说我常常得自己动手洗门垫,而她却在一边照料小狗。要是你给她一件法兰绒的衬衫去洗,她会投入全部爱意和气力,交回你手上时,衬衣大小尺寸和泡入洗衣盆前一模一样。此外,安妥讷还有那种伟大的拉丁品质:她是个现实主义者。生活就是生活,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曾雇过一位男仆——一个中年比利时人。一天早上十点左右,他突然发起猪头疯来,在餐具室里踢锅子砸碗,脱光了衣服在洗衣间来回裸奔,弄得很兴奋,希望如此闹一闹,能撩动安妥讷的情思。当时我和妻子都不在家。事后,我们为他这次遽然发春向安妥讷道歉。她咯咯一笑,似还有几毫分的留恋,“算啦,那个老家伙哟,”她莞尔说道,“没啥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