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就这样被敲开心门

作者:张 秋




  有意思的是,文德斯电影里“单身老男人+单身老母亲”的组合一再出现,加上他只对理想女性感兴趣,其中表现出文德斯的一个潜意识,那就是站在男性立场上的一种强烈期待,期待接受女性无条件的爱、包容和救赎。随着影片的向后发展,还会出现两个理想女性——被霍华德始乱终弃的女人杜琳,还有突然出“冒”出来的霍华德的女儿丝琪,本片可谓集理想女性之大成。
  
  理想女性之二:杜琳
  
  故事的关键转折,也是霍华德重新开始上路的动因,是他听母亲说几年前有个女人打电话给她,告诉她在霍华德拍完一部什么电影之后就怀上了他的孩子。这个女人只想问问她有没有见过霍华德,女人也没留下名字,母亲只知道对方是从蒙大拿打来的电话,霍华德从母亲的剪贴簿里,才找到了和那个女人的一张合影,她的名字叫杜琳,他对自己和这个女人发生过的事情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只依稀记得她是个女侍应,于是他开着父亲生前留下的汽车再次上路,去蒙大拿寻找杜琳和自己的儿子。这次希望渺茫的旅行,凝聚了他对未来生活的全部希望。困顿中的霍华德,像是突然之间抓住了一根稻草。
  和《得克萨斯州的巴黎》中只是倾听特拉维斯“告解”、并且宽恕他的简相比,杜琳难以抑制地爆发了内心郁积多年的悲苦和怨恨,因此一度让人以为她和简相比,会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女性。她依然在咖啡店做女侍应,她在一开始见到霍华德的时候,情绪确实表现得很平静,像是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又像是昨天刚刚见过面的老朋友一样和他打招呼,这对霍华德来说当然是一种“理想”的态度,但是当杜琳发现霍华德面对和儿子感情沟通上的困难而开始准备逃避时,她的一腔怒火就开始喷涌而出: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抛弃了我们母子这么多年,现在突然跑回来找我们,是因为你心存愧疚,来赎罪的吗?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你是个胆小鬼,你现在又想逃脱,对吗?你想逃离现实隐藏在我的生活中,想借我来庇护你,对吗……你欺骗我正如你一直在欺骗自己,你总觉得依稀在地球上某一个地方会有个女人在等着你,可能会有个女人可怜你,拯救你,但那个人不是我,我不是那个女人,也永远不可能是!”
  这一番话,无情地直戳霍华德的痛处,将他揭得体无完肤。在文德斯电影里,还从来不曾有哪位女性对男人如此直接地表达自己的失望和愤怒,但是,接着杜琳哭着扑向霍华德怀里的深深一吻,却暴露了她的全部秘密,同时抵消了她前面全部的愤恨。她的宣泄,不过是代表了一个女人内心难以摆脱的感情——这一吻,使她重新回到了“理想女性”的行列,这也说明了,文德斯电影里的男性,依然无法摆脱女性的庇护、可怜和拯救。
  
  理想女性之三:丝琪
  
  霍华德和儿子艾尔之间的沟通,比《得克萨斯州的巴黎》中的父子沟通难度要大得多,因为艾尔已经是一名成年的摇滚歌手,他对霍华德非常仇恨和排斥,而他生活上的混乱放纵,令霍华德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无法面对他,甚至感到害怕,艾尔强烈的敌对和疯狂发泄,令他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独自呆坐在艾尔从窗口扔向大街的沙发上,一直坐到天黑,镜头不停地围着他转,他躺在沙发上睡到了天亮——一个老男人积累了大半生的浑浑噩噩,在这一夜渐渐开始悄然剥落。
  霍华德被拯救,除了杜琳痛骂之后的一吻,具有决定性的因素,依然是他和艾尔最终的和解,而这一和解的艰难达成,一个关键的契机,又是霍华德不知其存在的女儿丝琪。丝琪显然是他又一次性乱的产物,她在母亲突然去世后,便一直抱着母亲的骨灰瓶寻找生父,她和艾尔不同的是,对父亲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丝毫不在乎他是什么样的人,只求能够找到他,和他相认,这显然是高度理想化的女性。她在父亲被私人侦探戴上手铐带走前,拉着他的手对他作了一段深情告白:
  “我要在临走前告诉你,我总是在想着你是什么样子,我总是在研究你的海报,你所有的照片,我可以连续几小时盯着它们,我用手抚摩你在照片上的脸,仔细研究你的手,观察你的指甲、关节,甚至汗毛,然后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寻找一切与我身世相关的线索,在我们之间总能发现一些相似点……”
  有哪一个父亲能够不为这一番话动容?父女间的一个拥抱,显然也打动了艾尔,之前他女朋友曾经问他说:“你也不想成为孤儿是吗?”他点点头。霍华德把车钥匙交给了艾尔,说这是你爷爷的车,这句话再次击中了他,他终于对着父亲的背影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霍华德没有回头,背着身朝儿子挥了挥手,这时候他的脸上一定挂着泪水,他明白这一声的含义,艾尔也对着他的背影举手告别。
  文德斯在影片的结尾毫不隐晦地表达了救赎的主题:霍华德被押回片场强制履行合约时,演得特别投入,这一定是他表演生涯中最为出色的表演,而他的一双儿女开着他们爷爷的车驶上了公路,一路欢声笑语,这在文德斯电影里是绝无仅有的,迎接他们的,一定是一次幸福的团圆。
  
  幸福与缺憾
  
  《别来敲门》这个片名和《丰饶之地》一样,显然又是一个反语,事实上每一个孤独的人,都希望有人能够敲响并敲开他的心门,但是他们又常常害怕并拒绝别人敲门,这部影片终于走出了类似分裂型人格的矛盾和两难。霍华德(从很大意义上说,也是文德斯)就这样被敲开心门。
  文德斯在他60岁的时候,终于给了他的观众这样的一次幸福感——这是一个在影片以外的更大的感动点。
  1982年的时候,文德斯在回答为什么他的电影里总是以男性为主角的问题时说,他到目前拍摄的电影都是为今后讲男人与女人的故事做准备,它们只是一个开场白,是能够谈男女关系的第一步,他说他不会一直讲男人的故事。
  在他讲到男女关系的电影中,我们可以将其大致分为以下四类:
  一是如《歧路》、《公路之王》、《百万美元酒店》、《直到世界尽头》等片中短暂的、不成功的情感关系;
  二是如《得克萨斯州的巴黎》、《别来敲门》中一段过去时的婚姻或感情经历,《公路之王》中也涉及过去失败的婚姻背景(离家出走的罗伯特);
  三是如《暴力启示录》中一开始就面临解体的婚姻;
  四是如《柏林苍穹下》中惟一成功美满的感情和婚姻,那也许是因为其中一方的特殊身份:下凡的天使,正因如此,这惟一的个例带来的“先天性缺陷”,是片中建立感情的过程是单向的,除了最后女主人公一段心灵感应式的表白,之前由于天使身份所限,他们之间没有双向交流的过程,因此显然属于理想化的情感。
  ——综观上述四类男女关系的构成,我们可以发现,真正意义上表现现在时的、成功的男女关系,且展开建立关系的过程的电影,在文德斯那里还没有出现。
  在《别来敲门》中,我们可以发现,父子、父女、兄妹的关系都被交代好了,而惟独被搁置在一旁的,就是霍华德和杜琳的关系,最后车里也没有她的身影——她也许被文德斯忽略了,正如他在《得克萨斯州的巴黎》中,忽略了简带着儿子今后如何生活一样,这不仅是《别来敲门》这部电影本身留给观众的一个缺憾,更是文德斯本人的一个缺憾:他依然没有为讲男人与女人的故事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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