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在山上

作者:西尔维娅.普拉斯




  “噢,这么多雪!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雪!”她大叫道,一边下车站到他身边。
  巴士司机听到她的话笑了,一边从里面关上车门,开始把车开走。她看着被照亮的方窗移过,它们因为水汽而模糊,还看到那个老头的脸在车后排望着他们。她一时冲动地向他挥手致意。他也向她挥手,像在敬礼。
  “你干吗那样?”奥斯汀奇怪地问道。
  “不知道。”她抬头笑着对他说,“我只是想那样,只是想那样,没什么。”因为坐了那么久而感到麻木,她伸了个懒腰,在松软的雪粉上顿了顿脚。他说话前仔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就在那儿。”他指着那座屋檐低矮的房子亮堂堂的窗户说,“林恩太太在那儿,走过那段车道就是。疗养院只用往前再走一点,拐弯那儿。”
  他拿起她的手提箱,一边拉住她的胳膊,他们开始从高大的雪堆中间走过,顺着行车道走向那座房子,星星在高高的头顶冷冷地眨着眼。他们踏上前廊时,房门开了,一道亮光透出来照在雪上。
  “你们好。”埃米·林恩在门口迎接他们。她的蓝眼睛眼神呆滞,披散着一头卷曲的金发,脸上皮肤光滑,穿一条黑色便裤和一件伐木工人穿的那种淡蓝色格子衬衫。
  “我在等你们。”她慢吞吞地说,她的声音具有蜂蜜那种粘重而清澈的特点。“来,东西给我拿。”
  “天哪,她真好。”埃米·林恩把他们的大衣往门厅的壁橱里挂时,伊泽贝尔悄声对奥斯汀说。
  “你该当个那样的医生妻子。”奥斯汀说。只是当她看到他在热忱地看着她时,她才意识到他不是开玩笑。
  埃米·林恩又走到他们面前,脸上带着微笑还有睡意。“你们在客厅休息一会儿。我要上楼在床上读会儿书。有什么事只管叫我。”
  “我的房间……”伊泽贝尔开口问道。
  “楼梯走到顶。我把你的手提箱拿上去。奥斯汀走后只用锁好前门,好吗?”埃米·林恩穿着软帮鞋像猫一样走过地毯走到楼梯口那里。
  “噢,我差点儿忘了……”她转身露齿一笑。“咖啡在厨房的炉子上热着。”说完就走了。
  门厅处贴的蓝色图案墙纸变宽,围成了一间长长的客厅,壁炉里用木头生着火,奄奄一息。伊泽贝尔走到沙发那里,坐到软软的沙发垫上,奥斯汀过来坐在她身边。
  “你喝咖啡吗?”奥斯汀问她,“她说厨房有。”
  “好,”伊泽贝尔说,“好,我想我得喝点儿什么热的。”
  他端来热气腾腾的两杯放在咖啡桌上。
  “你也喝?”她吃惊地说,“你从来不喜欢喝咖啡。”
  “我学会了。”他微笑着告诉她,“黑的,不加奶油或糖,跟你一样。”
  她很快垂下头,不让他看到她的眼睛。看到他默许这种喝法令她震惊,他一向是多么骄傲啊。她端起她那杯咖啡,慢慢喝着那种滚烫的黑色液体,什么也没说。
  我正在读一本书,他最近的信中有一封这样写道,里面有个男的是士兵,那个因为他而怀孕的女孩死了,噢,我开始想着你是那个女孩,我是那个男的,有好几天,我一直在想那有多可怕,停不下来。
  她对那想了很久,想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独自一天天读书,为那个想像出来的男的和垂死的女孩担心。那不像是他。以前,他总说她为书里的人物感到难过有多傻,因为他们不是真的。为书里那个女孩的死感到难过,那不像是他。
  他们一起喝完咖啡,侧着杯子喝光了温暖的最后几滴。壁炉里,一条细细的蓝火苗突然着起来,小而亮,然后灭了。在烧完的木头的白色灰烬下,余火仍显出红色,正在暗下去。
  奥斯汀抓过她的手,她让他的手指跟她的交叉握着,也知道自己的手凉,缺乏反应。
  “我一直在想,”奥斯汀这时慢吞吞地对她说,“离开学校这么久,我一直在想我们俩的事。我们一起经过了很多,你知道。”
  “对,”她谨慎地说,“对,我知道。”
  他又说:“那个星期五晚上,我们在镇上待得没坐上开出的末班车,还有我们搭了他们的车一起回家的那几个疯狂的男生,你记得吗?”
  “记得。”她说,她想起了那都多么有趣,然而又多么令人心痛。不管他说什么,都多么令她心痛。
  “那个神经病,”他接着说,“坐在后排座位上那个,记得他吗?他老是把一块钱钞票撕成碎片,让它们飞出开着的窗户,记得他吗?”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说。
  “就是那天晚上,我们看到了婴儿出生。”他说,“你第一次在医院看,把头发全盘起来塞进白帽子里,穿了件白大褂,口罩上面你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带着兴奋。”
  “我害怕有谁会发现我不是个医学生。”
  “他们努力让那个小孩儿呼吸时,你的指甲掐着我的手。”他接着说,“你什么也没说,可你的指甲在我的手掌上留下了红色小月芽痕。”
  “那是半年前的事,现在我没那么傻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喜欢,喜欢那些红痕。疼得好,我喜欢。”
  “你当时可没这么说。”
  “我当时很多话都没说,可我在这儿一直在想所有我从来没对你说过的话。我在这儿躺床上时一直在想,我记得我们从前的样子。”
  “那是因为你已经离开了这么久,所以一直记得。”她说,“你回医学院再次过上原来那种紧张生活时,就不会这样想了。想得这么投入对你不好。”
  “这你就错了。我本来很久不想承认这点,可我觉得我需要这样。离开,思考。我开始了解了我是谁。”
  她低头看着空了的咖啡杯,用杯子在里面随意地干划圈。
  “那你告诉我,”她轻声说,“你是谁?”
  “你已经了解了,”他说,“你已经比谁都了解。”
  “听起来你肯定,我可没那么肯定。”
  “噢,但是你确实了解。你已经见过我最糟糕的一面,你也回心转意了,不管那有多坏。你总是回心转意。”
  “你想告诉我什么?”
  “你难道不明白吗?”他真诚地说,“我是说不管怎么样,你已经全盘接受了我。就像那次,我告诉你多丽丝的事,你哭了,还把身子转过去 。你坐在车上另一侧哭,往外看着那条河不说话,我当时很肯定我们俩完了。”
  “我记得,”她说,“那次是要完。”
  “可后来你还让我亲你,已经那样了,你还让我亲你。你还在哭,你嘴里因为流眼泪又湿又咸。你让我亲你,就又没事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不一样。”
  “我知道现在不一样,因为我永远不想让你再哭了。你相信吗?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我想我知道吧,可是不肯定。你从来没有像跟我这样说过话,你知道,你总让我猜你的意思。”
  “现在全结束了。”他说。“离开这里我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会离开这里重新开始。一年不算太久,我想我不会需要在这儿待得超过一年,然后我会回去。”
  “我得知道一件事,”她说,“我得听到你的话来弄清楚。”
  “你现在就要我说?”他说。
  “我得知道。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让我来?”
  他看着她,他的眼里映出了她的恐惧。“我很需要你。”他承认道,声音很低。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说:“可惜我不能亲你。”
  他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用她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她能感到他突然流出眼泪,湿而滚烫。
  她不知所措,没有动。那间长方形房间有图案的墙壁消失了,温暖的几何形状的灯消失了,外面,积雪的山岭在浓重的夜色中呈巍峨之势。没有一丝风,万籁俱寂。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