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追寻普鲁斯特之旅

作者:周克希




  
  奥斯曼大街·香榭丽舍花园
  
  普鲁斯特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巴黎,其中从35岁到48岁这段很重要的时期,住在奥斯曼大街102号。
  那是一条繁华的街道,离普鲁斯特当年住所不远的40号,就是大名鼎鼎的拉法耶特商场(Galeries Lafayette,众多去巴黎的同胞更熟悉Lafayette的谐音俗称“老佛爷”,那可真是个有些荒诞色彩的俗称)。更近些是54号的巴黎春天(Printemps Haussmann)。
  我怀着瞻仰圣地的心情,沿着喧闹的街市往102号而去。到得门前,不由愣了一下。只见气派的大门正中,挂着Banque SNVB(SNVB银行)的牌子。我至今也没弄明白,这个SNVB到底是什么银行。当时只觉得心里一阵沮丧。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再细细打量这座大楼,才发现右边墙上有一块不大的木牌,上面写着:普鲁斯特(1871-1922)于1907至1919年间在这座大楼里居住。
  底楼果然是银行大厅。但在进门处放着一张不大的桌子,桌后端坐着一位望之俨然的女士。她漠无表情地回答了我的提问,给什么人打了个电话,然后示意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动静,我过去提醒她,她又打了个电话,冷冷地对我说:“可以上去了,三楼。”在巴黎见惯了笑容可掬的女士小姐,面对这位正颜厉色的女职员,我心里响起一个凛然的声音:银行!
  三楼的一隅,保留着普鲁斯特当年住过的几个房间。仅仅是几个,也就是另外有些房间被银行改作他用了,这是普鲁斯特故居管理员告诉我的。这位管理员态度亲切地给我一本小册子,陪我看了普鲁斯特宽敞的起居室和当年的餐厅(如今改为前厅)。两个客厅(Grand salon和Petit salon)门紧闭着,据她说“里面正在开会”。剩下的另一个房间,如今是她的办公室,也谢绝参观。
  我问她喜欢普鲁斯特吗?回答是意料之中的:喜欢。又问,对普鲁斯特的小说想必很熟悉吧。回答却出乎意外:几乎没看过。我忍不住冒昧地动问原因。回答是:太难了,一个长句看到后面,已经忘记前面讲些什么。结束坦率的对话后,我告辞离开。
  那本薄薄的小册子里,在起居室的照片旁边有一句令人肃然起敬的话:马塞尔·普鲁斯特在这个房间里写出了《追寻逝去的时光》的大部分内容。而从其他的资料上,我知道了当年正是由于银行的迁入,普鲁斯特才愤然离开此地,搬往巴黎西区的洛朗·皮夏街。
  普鲁斯特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都在玛勒泽布大街 9号的寓所度过。这条大街位于有名的玛德莱娜大教堂边上,再往前就是香榭丽舍林荫大道,沿着大道走过去,在快到协和广场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公园,那就是香榭丽舍公园,普鲁斯特小说中小马塞尔和女伴吉尔贝特童年时代的乐园。
  如今公园里有一条以普鲁斯特命名的路:Allée Marcel Proust(马塞尔·普鲁斯特小径)。说是小径,其实是条很宽的大路。坐在路旁的长凳上,没准你会感到吉尔贝特的倩影依稀就在眼前:
  吉尔贝特飞快地朝我奔了过来,方顶的皮软帽下面,红扑扑的脸蛋放着光,因为冷,因为来晚了,因为盼着玩儿而非常兴奋;在离我还有一段路的地方,她纵身在冰上滑了起来,而且,也不知她是为了保持平衡,还是觉着那样更优美动人,或是在模仿哪一位滑冰好手的姿势,总之她是张大了双臂,笑吟吟地往前飞,彷佛是想来拥抱我似的。
  
  布洛涅树林
  
  占地相当于整个巴黎市1/12的布洛涅树林(Bois de Boulogne)位于巴黎西郊。从市区西端的王太子妃城门(Porte Dauphine)出城,扑入眼帘的就是这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而树林深处树木参天、浓荫匝地的景象,使人觉得这是一座城市中的森林。
  第一卷《去斯万家那边》的尾声,以布洛涅树林的景色为背景。普鲁斯特用抒情的笔调描写了树林美妙的风景以及风景中的人儿,而后不胜感慨地写道:
  我们一度熟悉的那些地方,都是我们为方便起见,在广袤的空间中标出的一些位置。它们只不过是我们有关当年生活的无数相邻印象中的一个薄片;对某个场景的回忆,无非是对某个时刻的惋惜罢了;而那些房舍、大路、林荫道,亦如往日的岁月那般转瞬即逝。
  至此整个第一卷戛然而止。
  我们循着小说提供的线索,寻觅当年普鲁斯特的踪影。内湖,天鹅岛,加特朗草地,赛马场,动物园,玛格丽特王后小道,隆尚(Longchamps)小道……身临其境,我才体会到,原来大自然果真和普鲁斯特笔下的描写一样美。可惜当年那些优雅的女性已不复可见,但动物园门口那几个天真可爱的孩子让我感到,上天赋予人类的美是不会枯竭、不会泯灭的,纵使它变换着形态。
  
  鹿特丹·阿姆斯特丹
  
  “说出来您一定会笑话我,这位拦住您不让您来看我的画家(她是想说弗美尔),我可从来都没听说过;他还活着吗?在巴黎能看到他的作品吗?”
  这是“斯万的爱情”中奥黛特对斯万说的话。的确,在普鲁斯特生活的年代,弗美尔(Vermeer)这位十七世纪的荷兰画家很少为人所知。
  1902年,普鲁斯特去荷兰旅游时发现了这位画家。他在给朋友的信上写道:“在海牙博物馆看见《代尔夫特景色》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见到了世界上最美的油画。”他对画中那一小块黄色墙壁赞叹不已,并把这种赞叹移植到了小说人物贝戈特身上,弗美尔对这一小方墙壁的美妙处理,使作家贝戈特感悟到了艺术创作的真谛。
  来到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迎面竖着高逾三层楼的大幅展牌,画面正是弗美尔的《挤奶女工》。博物馆的展品中,还有这位擅长用色彩表现空间感和光影效果的画家的其他作品:《情书》、《帮厨女佣》、《小街》等等。稍感遗憾的是,展馆里观众络绎不绝,趁人来人往的空隙给画幅拍照,时间上显得很仓促。但联想到欧洲人艺术修养从整体上说比较高,客观上正得益于这种充满艺术氛围的大环境,又不由得心生羡慕。
  欧洲这块土地上艺术积淀之深,再次让我感到自己的浅薄。在巴黎结识普鲁斯特研究学者蒂埃里·拉热先生以后,才知道荷兰画家凡·东恩(Van Dongen)曾为普鲁斯特的小说画过七十多幅水彩插图。费了好些周折总算看到了凡·东恩的插图。不想一见之下,心头霎时间涌起一股暖流,那种奇妙的感觉,也许就是所谓惊艳的感觉吧。凡·东恩是与马蒂斯齐名的野兽派画家,在看到他的画作以前,我怎么也不会将普鲁斯特的小说跟野兽派色彩艳丽、对比强烈的画风联系起来。但看到凡·东恩为《追寻》画的插图时,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心头充满欣喜。我认定,这就是普鲁斯特。
  在凡·东恩的故乡鹿特丹,参观了凡·高纪念馆。我们事先咨询过,知道在这儿,而且只有在这儿能看到凡·东恩的画作。看过一层、二层展厅凡·高的作品,拾级而上来到三楼。一进门,视线顿时被十几米开外的一幅大型油画吸引。那是一幅比真人还大的大半身肖像画。画面上,一个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身穿紫裙,戴着白色珍珠项链,大块朱红的背景,加上脸部手部的绿色阴影,让人看了血脉贲张,禁不住想叫一声好。那是凡·东恩1910年为他新婚妻子画的。可惜这一纪念馆有个特别之处,就是参观者不得拍照,哪怕不用闪光灯也不行。
  在凡·东恩的家乡,惟有这座纪念馆收藏他的画作,而展出的竟然仅此一幅,这让我大惑不解。回到巴黎才明白,凡·东恩后来长期生活在巴黎,他的画作更多的还在巴黎。
  巴黎,你真是座让人看不够的城市。追寻普鲁斯特之旅回到巴黎,也就不会有穷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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