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洛东达的一段中世纪恋情

作者:马振骋




  苏瓦杰:“你为什么在我的肖像上只画一只眼睛?”
  莫迪里亚尼:“因为你用一只眼睛看世界,一只眼睛看心里。”
  巴黎,塞纳河横贯全城,立在河中央的城岛上,面对往西去的出海口,河右面的陆地称作右岸,河左面的陆地称作左岸。右岸的北郊是蒙马特尔,左岸的南区是蒙帕纳斯,这两块遥遥相望的高地,在20世纪初像磁石一样吸引了各国艺术青年先后来这里生活创作。回顾过去一百年有重大影响的艺术思潮,诸如后印象主义、野兽主义、立体主义、巴黎画派无不肇源于这两座小山岗。
  麇集蒙马特尔的主要是画家、诗人与音乐家,除了一住十年的毕加索,还有秉承土鲁斯·劳特累克画风的蒲尔博、郁特里罗、瓦拉东,还有西班牙人格里斯、荷兰人梵·东甘、意波混血儿阿波利奈尔、瑞士人桑德拉尔、日本人藤田、法国人勃拉克、弗拉明克、德莱、雅各布,活动中心是因毕加索住过而闻名全球的那幢破楼——洗衣船,至今仍保持农舍风光的灵兔咖啡馆。出入蒙帕纳斯的有意大利人莫迪里亚尼、墨西哥人迪戈·里维拉、立陶宛人苏丁、俄罗斯人夏伽尔、扎德肯、佳杰列夫、法国人莱歇、马蒂斯、德劳内。艺术家们的大本营是丁香园、圆顶、洛东达三家咖啡馆。
  在那个四分之一世纪里,走在蒙马特尔、蒙帕纳斯的大街小巷里,今日在艺术史上留下名字的艺术家,你能够一下子不期而遇的,不是一两个,而是三五成群;他们风华正茂,但除了信念外一无所有;他们意气风发,却面有饥色;他们衣衫不整,却斑驳陆离。那么多的艺术青年,在那么狭窄的城市边缘,创造了那么辉煌的精神财富,使后世之人享用不尽。
  
  酒中飞来了里窝那的天鹅
  
  19世纪中叶以前,欧洲人还没有想到巴黎去学绘画的,法国人到意大利去、英国人、美国人、北欧人到慕尼黑去;自从出了印象派的马奈、西斯莱、毕沙罗;然后又是高更、梵高和塞尚,全世界有志于艺术的青年都到巴黎来,没有钱的纷纷落脚在蒙马特尔,一次大战以后移往蒙帕纳斯。
  洛东达坐落在蒙帕纳斯大道上,最初只是一家马车夫打尖的小酒馆,跟后来灯光辉煌、气派十足的洛东达,除了地点与店名相同以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那时的洛东达开张于1911年,老板是里皮恩大爷,大胡子,板刷头,身材魁梧,一条腿有点儿跛。店里一个锌板的吧台前一排邋遢的长板凳。女招待端着盘子给桌上的客人送苦艾酒、白柠檬酒。
  经常光顾这里的有诗人阿波利奈尔,他更常光顾的是丁香园;诗人雅各布,他从蒙马特尔过来总要在此地歇脚,还有戴圆顶帽活像罗马皇帝的毕加索,很少开口的勃拉克,莱歇和其他人。逐渐地,附近拉丁区的象征主义者向洛东达转移,加入了蒙帕纳斯正在形成的巴黎学派。
  传说还有两位神秘的俄国人几次到过这里,走入店内沉默寡言,有时对弈下棋,事后知道一个是列宁,一个是托洛茨基;至今还有人记得他俩的绰号,“圣人”指列宁,“冒险家”指托洛茨基。
  当洛东达的门对着莫迪里亚尼打开时,只见他笑容灿烂,走过一张张桌子,一条飘逸的长围巾拖在身后,像船尾的航迹。他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坐下,用细长的手指把桌上的杯盘推向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和铅笔,不问对方同意就开始对着他画。只两三分钟工夫,便画成一幅肖像。他签上名,撕下本子,姿态优雅地递到他的模特儿面前:
  “这是您的了,换一杯味美思。”
  莫迪里亚尼经常得靠这种方法才有吃有喝。蒙帕纳斯半数以上的小酒店都有他的素描。他不换吃喝时画了画就送人。有时也卖,只要求几个苏一张。他穷,然而天性慷慨,他第一次遇见比他更穷的毕加索时,把身边不多的悉数送给了他。
  这个意大利人在咖啡馆里不画画时,会打开终日不离身的《神曲》,对着全体顾客声情并茂地朗诵但丁的诗句。
  
  蒙马特尔的莫迪与蒙帕纳斯的莫迪
  
  莫迪里亚尼1906年来到巴黎,先在蒙马特尔住了3年,靠老家寄来每月200法郎过日子。马克·奥尔兰、毕加索、萨尔蒙那时住在高地附近的“洗衣船”,常常看到这个意大利青年在面前走过,乌黑头发,乌亮目光,斯文俊俏,大家都称他莫迪,见面只是轻声打个招呼。住在蒙马特尔的波希米亚族都落拓不羁,穿得怪模怪样,只有莫迪里亚尼给大家做出了榜样,什么才是艺术家的风流潇洒。他穿浅褐色灯心绒上衣,蓝方格衬衫,脖子上随便披一条长丝巾,胡子刮得精光,身上干干净净;不论他后来如何潦倒,磨得露出经纬线的衣服,由他穿着依然像个王子。即使在他死后50年,当年出身于蒙马特尔艺术家谈起莫迪昔日的翩翩风度,仍旧赞不绝口,把他比做阿波罗天神,里窝那的天鹅。
  莫迪里亚尼出身于银行家家庭,哥哥是社会党人、国会议员。他永远忘不了自己的犹太血统,也忘不了自己是意大利人,他在巴黎想念家乡里窝那,在里窝那又只想着回巴黎。他常说在意大利补充力量,但是只有在痛苦中才能搞艺术。他的痛苦就是蒙帕纳斯。
  莫迪认为自己的天职是雕塑,有一度他的朋友只知道他是雕塑家,看到过他用蓝笔勾勒的素描,但从未见他握画笔,即使他的女儿雅娜在回忆录《没有传奇的莫迪里亚尼》中也说:
  “刚脱离了童年,生来就是艺术家的父亲的首要天职是雕塑。”
  莫迪做雕塑时,得到了从罗马尼亚徒步走到巴黎的布朗库西的帮助,他借给他工具和工作室。晚上两人在灯下切磋技艺,议论罗丹,批评他太学院气。对他们来说,直接凿出来的石雕更为自然。他们更喜欢黑人艺术的自由性与创造性,莫迪笔下的椭圆型脸蛋已经显示了这方面的影响,像毕加索、马蒂斯一样,灵感更多来自巴黎特罗加丹罗人种博物馆的展品。
  然而石料太贵,他买不起,后来不得不放弃。他可以做一些迎合大众趣味、换面包吃的作品,但是他生性高傲,不屑于这样做。此外还有一个健康问题,他一边凿石料,一边咳嗽;溅出的粉末影响了他的肺,有一次朋友发现他躺在正在做的雕像下不省人事。
  于是莫迪转而去画画,他在一次大战时和以后的画都带有他未曾实现的欲望的痕迹,这些纯粹的形态,没有瞳孔的眼睛,拉长的面孔与胸脯,舒展的手臂与脖子,都有点像是画布上的雕塑。
  他在一个遭遗弃的院子里找到一间工作室,玻璃结构,透风漏雨,他在里面生活画画,朗诵诗篇。冻得手脚发麻时逃到较为富有的朋友那里。他给他们画肖像,一般都一次完成。他的朋友波兰雕塑家利普契兹有时不答应,说他的肖像还没完成。莫迪争辩说多添一笔反而效果尽失。利普契兹不依,还要他坐下来,其实利普契兹也是个行家,他的真实意图是让他多画一会儿,这样可以多付点钱给他。莫迪最后只有遵照订画者的意志再坐下来。今日的鉴定家看到利普契兹与他的妻子的肖像画,很少不是莫迪一次完成的作品。
  有件事至今令人费解,莫迪住在蒙马特尔时,温和而有礼,生活循规蹈矩,作品则平庸无奇,谁也看不出这位普通的青年画家有一天会是个天才。但等1909年他住到蒙帕纳斯以后,一个原先不贪杯的人突然酗酒吸毒,脾气暴躁。他是巨蟹座,豪放,不畏强暴,好打不平;常被警察因打架而抓去,他的作品却一下子变得灵气十足。据诗人萨尔蒙说,仿佛哪个神灵光临过他的破画室,唤醒了他埋藏在心中的艺术天分。
  画商谢隆开始对莫迪的画感兴趣,见莫迪上午10时左右到画廊,随即给他必要的画具和一瓶干邑酒,把他关进地下室,命他美貌非凡的女仆给他当模特儿。莫迪画画完毕用脚踢门,画商给他开门,让他饱餐一顿。莫迪在洛东达有时像一只受伤的狸猫,默不做声。谈到艺术时,他会为艺术家过着乞丐似的生活而愤愤不平。只有俄国画家苏丁,跟他一起在艺术城里住过,深悉他内心的苦闷,知道他好几次在吧台前,在女人怀抱里欲哭无泪,只因为他体弱多病,无法实现当雕塑家的梦想。
  
  瓦格纳没有写的那对特里斯坦和伊索尔特
  
  莫迪爱女人,女人也爱莫迪,区里的洗衣妇、帽子女工在街上跟他照面,都要回头再对他看上一眼。大家也说不清在哪里,在什么情况下,莫迪遇见了雅娜·埃布坦纳,她浅棕色的长发梳成一根辫子,很像德国画中的脆弱处女,出身在一个平静的布尔乔亚家庭,原本在一家蜡烛店的后间弹《少女的祈祷》,却被命运安排做了这位被诅咒的画家的缪斯。画家虽已被自己圈子里的艺术家公认为大师,但是天天饿得饥肠辘辘。
  莫迪这次是遇到了真正的爱情,一举一动改变不少。当他胆怯地向她求爱,受宠若惊的少女竟以为这个乞丐王子是在嘲笑她。雅娜委身于他以后,仿佛在他的画与生活里注入了阳光。他开始减少酒量,却坚持不了多久,大麻、乙醚的习惯实在太难根除。他跟雅娜过了一段明朗的日子,后来对这个瞒着父母投奔他的少女也不好好对待了,喝醉后抓她的头发,事后对自己的行为嘿嘿冷笑,像是满不在乎;觉得羞惭时就逃出门外,深夜站在蒙帕纳斯大街上长啸。
  1919年夏天,莫迪与雅娜有了一个女儿吉娜。他的工作室里冷得够戗,又小得连一只摇篮也摆不下,不得不把女儿寄养到外头,如此一来,令他的经济情况愈加拮据。诚实的小画商发现了莫迪的价值,却说服不了大画商用公道的价格来买他的画。
  波兰诗人茨博洛夫斯基自愿去做画商,犹如手足似的爱护着他的朋友莫迪里亚尼,就像提奥·梵高对待他的哥哥文森特·梵高一样。他发誓让使世人赏识莫迪,他节衣缩食,向莫迪提供他所需的颜料、画布和金钱。但这不够养活他的一家子。
  整个冬天,莫迪只吃云豆度日,体力日渐衰弱。他不停画画,像是在争取时间。他拒绝就医,在12月份还说要带了雅娜和吉娜去意大利老家。第二年的1月,莫迪不停地咳嗽,卧床不起,还常常咯血。他的朋友奥蒂兹·德·柴拉特为他请来一名医生,诊断他得了结核性脑膜炎,必须赶紧送医院。
  雅娜这时又怀了孕,救护车把莫迪带走时,她发书一声惊呼。在仁爱医院,趁雅娜离开的时候,莫迪对柴拉特说:
  “听着,她会抱住我的床不放的,你把她带走……"
  “是的,我相信还是这样好,”柴拉特说。
  “把她带走……现在正是时候!"
  英俊的意大利画家现在满脸病容,苍白消瘦,脸色蜡黄,他喃喃说道:
  “你听着,奥蒂兹,雅娜和我,山盟海誓,要永远快乐……"
  这是古代凯尔特传说中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特的誓言,瓦格纳还以他俩的故事写了一出同名歌剧。垂死的艺术家高烧不退,他大声说话,整夜朗诵但丁的诗。第二天傍晚,莫迪里亚尼与世长辞。
  雅娜伏在莫迪的尸体上恸哭不已,大家使劲把她拉开,送她到她的父母家。然而第二天,雅娜打开窗子,纵身跳下楼去,跌死在人行道上。
  莫迪里亚尼三十六岁,雅娜二十二岁。今日他们两人葬在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中世纪另一对苦命鸳鸯爱洛依丝和阿贝拉尔的衣冠冢,距离他们的坟墓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