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严重有伤风化罪

作者:莫瓦则.考夫曼




  
  旁白者1:奥斯卡·王尔德被爱德华·卡森(Edward Carson)盘问:
  
  卡森:昆士伯里勋爵的行为绝对始终如一。如果他在信中提及的关于王尔德先生的声誉与行为的事实是准确的,那么这不仅证明了他尽其所能来中止对他的儿子来说可能是一次最具灾难性的相识是有正当理由的,而且证明了对王尔德先生的所作所为进行询问所采取的每个步骤都是有理由的。你声称你的年龄是三十九岁。我认为你超过了四十岁。
  王尔德:我没想过要假装年轻。我不是三十九就是四十岁。你有我的出生证,那应该能解决这个问题。
  卡森:你出生于1854年10月16日。这说明你不止四十岁。
  王尔德:啊!很好。
  卡森:阿尔弗雷德·道格拉斯勋爵的年龄是多少?
  王尔德:阿尔弗雷德·道格拉斯勋爵大约二十四岁,我第一次认识他时,他二十或二十一岁。
  卡森:我手里拿着一封王尔德先生写给阿尔弗雷德·道格拉斯勋爵的信;我将在法庭上把它念一下:
  
  我亲爱的人儿:
  你的十四行诗(注:指“In Sarum Close”一诗。诗的第三和第四行是:我考虑让我燃烧的手冷却下来/在灰暗的哥特式物体平静的光线中。)非常动人,你那红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不独为疯狂的热吻,也为歌声的音乐所造,这真是一个奇迹。你那纤弱镀金的灵魂在激情与诗歌之间行走。我知道阿波罗疯狂地爱着的雅辛托斯,就是古希腊时代的你。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伦敦?你什么时候到索尔兹伯里来?你要去那里让你的双手在哥特式物体的黯淡暮色中变得冰凉,你什么时候愿意的话就来这里吧。这是个可爱的地方——缺的就是你。
  带着永远不可磨灭的爱,
  你的
  奥斯卡
  
  像你这样年纪的一个人为什么称呼一个差不多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男孩为“我的人儿”?
  王尔德:我喜欢他。我一直都很喜欢他。
  阁下,这是一封优美的信。它是一首诗。我当时不是在写一封普通的信。你是否也想就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或十四行诗是否合乎体统对我进行盘问呢?
  卡森:抛开艺术好吗,王尔德先生?
  王尔德:我无法抛开艺术作答。
  卡森:假设一个不是艺术家的男人写了这封信,你会说它是一封合乎礼法的信吗?
  王尔德:不是艺术家的人写不出这样一封信。
  卡森:为什么?
  王尔德:因为除了艺术家,没有人能写出这样一封信。除非他是一位文人,否则他当然写不出这种语言。
  卡森:为了你的名誉着想,我是否可以指出“你那红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这句话并不精彩?
  王尔德:这主要取决于朗读的方式。
  卡森:“你那纤弱镀金的灵魂在激情与诗歌之间行走。”这是一句优美的句子吗?
  王尔德:照你那样读,就不是了,卡森先生。你读得太糟糕了。
  卡森:我不想假装成艺术家;而且当我听见你作证后,我很高兴我不是。
  克拉克①:我反对,法官阁下。我认为我的朋友不该那样说话。
  法官:反对有效。卡森先生,请。
  克拉克(对王尔德):请,不要再批评我朋友的表演。
  卡森:这儿还有一封信,我相信也是你写给阿尔弗雷德·道格拉斯勋爵的。你愿读一读吗?
  王尔德:不,我拒绝。我看不出我为什么应该这么做。
  卡森:那么我来吧。
  
  旁白者1:摘自一封写自萨伏伊饭店的信。
  
  卡森:最亲爱的人儿,
  你的信对我来说是快乐的、炽热的、嫉妒的酒;但我很悲伤,心情恶劣。博西,你千万不要跟我争吵。这会杀了我,这会损坏生活的可爱之处。我不忍看见像希腊人一样优雅的你被爱扭曲。我不能听到你那弯弯的嘴唇对我说出可怕的话来。我宁愿早点死,也不愿让你痛苦,受到不公和仇恨……我必须马上见到你。你是我想要的神圣,优雅和美貌的东西;但我不知该怎么办。我还得到了一个新的客厅……你为什么不在这里,亲爱的,我可爱的孩子?
  你的奥斯卡
  
  这是一封普通的信吗?
  王尔德:我写的所有东西都是非凡的。我不会摆出一副寻常的样子来,天啊!对此你想问什么问题就问吧。
  卡森:这是一个男人写给另一个男人的那种信吗?
  王尔德:这是我对阿尔弗雷德·道格拉斯勋爵的极度赞赏的一种温柔表达。
  卡森(手里拿着一本杂志):王尔德先生,这是不是《变色龙》(The Chameleon)杂志?
  王尔德:是的。
  卡森:你为什么把你的作品投给《变色龙》?
  王尔德:一位朋友要求我这么做。
  卡森:那位朋友是不是阿尔弗雷德·道格拉斯勋爵?
  王尔德:是的。
  卡森:他为什么想让你给这份杂志投稿呢?
  王尔德:这份杂志的出版商是他在牛津的朋友。《变色龙》是一份牛津大学生的出版物。
  卡森:阿尔弗雷德·道格拉斯勋爵本人也给这份杂志投稿。是两首诗,我相信。
  王尔德:是的。两首非常美丽的诗。
  卡森:在杂志里,除了你的作品和阿尔弗雷德·道格拉斯勋爵的两首诗之外,还有一篇题为《牧师与侍僧》(The Priest and the Acolyte)的短篇小说。小说里的牧师爱上了在圣坛给他帮忙的一个男孩,并被牧师所在教区的首席神父发现了。接着流言四起。你读了《牧师与侍僧》吗?
  王尔德:是的。
  卡森:你一点都没有怀疑那是一个不合体统的故事?
  王尔德:从文学角度来看,它非常不合体统。一个搞文学的人不可能从其他方面来判断它;至于文学,我指的是论述、主题的选择以及类似的东西。我认为论述糟糕、主题糟糕。
  卡森:你的观点,我相信,是这本书没有不道德的内容。
  王尔德:没错。
  卡森:我可不可以说你认为《牧师与侍僧》不是不道德的?
  王尔德:它更糟糕。写得差极了。
  卡森:你认为这个故事亵渎神明吗?
  王尔德:这个故事让我充满了厌恶。结局是错误的。
  卡森:回答问题,阁下。你认为还是不认为这个故事亵渎神明?
  王尔德:我认为它很讨厌。“亵渎神明”不是我用的词儿。
  不管是编剧本还是写书,我只关心文学,也就是说,我只关心艺术。我无意为善或作恶,我只想创作包含着美好事物的东西。
  卡森:这是你投给《变色龙》的稿子:《供年轻人使用的至理名言》(Phrases and Philosophies for the Use of the Young)。
   这是其中一条:“邪恶是善良的人们编造的谎言,用来说明别人的奇异魅力。”你认为这样说对吗?
  
  王尔德:我很少认为自己写的任何东西是对的。
  卡森:你说的是“很少”?
  王尔德:我是说“很少”;我也许该说“从不”——但在这个词的实际意义上是不准确的。
  卡森:“说真话的人迟早要被揭穿。”
  王尔德:这是一条可爱的悖论,但作为格言,我并不十分看重它。
  卡森:这对年轻人有益吗?
  王尔德:任何能激发各年龄段人们思想的东西都是好的。
  卡森:不论道德与否?
  王尔德:思想中根本不存在道德或是不道德这回事。
  卡森:“享乐是人们活着的惟一目标。”
  王尔德:我认为自我实现是人生的首要目标,通过享乐来实现自我当然比通过忍辱负重来实现自我要好。在这一点上,我完全站在古人——希腊人的一边。这是一种异教观点。
  卡森:“当多于一个人相信一条真理的时候,它就不再是真理了。”
  王尔德:完全正确。这是我对真理的玄学定义:它是一种如此个人化的东西,以致同一真理永远不会为两个头脑所认识。
  卡森:与《牧师与侍僧》这样一篇文章联系在一起,你说《至理名言》会产生什么效果呢?
  王尔德:毋庸置疑,正是这种联想可能会引起的想法使我如此强烈地反对这部小说。我立刻看到,我那些完全荒唐的、自相矛盾的或者诸如此类的格言会同那部小说一起被人们阅读。
  卡森:现在我要转移到《道连·葛雷的画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上。这儿有一些对《道连·葛雷的画像》的其他评论。《苏格兰导报》:
  
  旁白者3:小说描绘了那种镀金的异教主义的恶行,它玷污了维多利亚时代晚期,并让我们想起了古罗马历史上最糟糕的事件。
  
  卡森:《圣詹姆士报》:
  
  旁白者4:《道连·葛雷的画像》是一部愚蠢而粗俗的作品。因为不想冒犯正派的人,我们不打算分析它。说它是危险和败德的就足够了。
  
  旁白者1:摘自《社会主义制度下人的灵魂》(The Soul of Man Under Socialism):
  
  王尔德:古时候,人类有拉肢刑架。现在他们有报纸。
  卡森:这是引自你给《道连·葛雷的画像》所写的序言:“书无所谓道德或不道德的。书只有写得好或写得糟的。”这表达了你的观点,是吗?
  王尔德:是的,我对艺术的观点。
  卡森:那么也就是说,不论一本书的内容多么不道德,只要写得好,按照你的观点,那就是好书?
  王尔德:是的,如果写得很好,可以创造一种美感的话。美感是人类能够获得的最高感受。如果写得很糟,只会让人产生厌恶感。
  卡森:一部内容邪恶的小说也可能是一本好书?
  王尔德:我不明白你所说的“内容邪恶”的小说是什么意思。
  卡森:那么,我可否把《道连·葛雷的画像》归为这一类小说?
  王尔德:只有牲畜和文盲才会这样做。门外汉的艺术观点真是不可理喻。
  卡森:《圣詹姆士报》:
  
  旁白者4:王尔德先生说他的故事是一个道德的故事,因为最终恶有恶报。
  
  王尔德: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的人物是邪恶的。
  
  旁白者4:按照这份报纸的观点,作品并未因此免去罪责,因为它不断并不隐晦地暗示着令人厌恶的罪和令人憎恨的恶。
  
  王尔德:社会称之为不道德的那些书是展示了社会自身的耻辱的书。
  卡森:现在,我将继续选读《道连·葛雷的画像》。这是画家贝泽尔·霍尔渥德与道连·葛雷相遇的那个片断: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两个月以前,我去参加布兰登夫人举办的一个晚会。唔,我在客厅里跟一些打扮得吓人的贵族遗孀和乏味透顶的皇家美术院院士聊了十来分钟,忽然觉得有人在瞧着我。
  
  (最后四个字是王尔德和卡森一起说出来的,王尔德接下去继续叙述故事。)
  
  王尔德:我转过头去,就这样第一次看见了道连·葛雷。当我们的视线碰在一起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脸色在变白。一阵莫明其妙的恐惧向我袭来。我明白自己面对面遇上了这样一个人,单是他的容貌就有那么大的魅力,如果我任其摆布的话,我整个人,整个灵魂,连同我的艺术本身,统统都要被吞噬掉。我愈想愈害怕,就转身打算走出客厅。驱使我这样做的并不是勇气,而是胆怯。我不想把打算逃跑说成是我的光荣。
  我竭力往门外挤。偏偏在门口撞见布兰登夫人。“你这么早就想逃跑吗,霍尔渥德先生?”她尖叫道。你知道她的嗓子有多尖吗?她在哪方面都像一只孔雀,可就是不如孔雀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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