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论多丽丝·莱辛和她的自传
作者:[南非]库切 著 蔡圣勤 黎 珂 译
面前摆放着泰勒一家在罗得西亚农场拍的快照,你要从中挑出最有艺术家气质或者将来会成为艺术家的人。你可能会指向父亲,他表情相当僵硬,具有军人气质,但并非没有才气。你当然不会指向女儿,虽然她长相足够甜美,却普通得像一片面包。可女儿不但逃脱了不久的将来——和一个体面的青年结婚,接下来的生活就是管理用人和生孩子——而且成了她那个时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
阿尔弗雷德·库克·泰勒满眼悲伤,他是多丽丝的父亲。泰勒曾经在一战的战壕中失去了一条腿,而后和照料他的护士结了婚。由于无法忍受形形色色的虚伪,泰勒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当时妻子已经30好几了,为了家庭她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多丽丝——后来取名多丽丝·威斯德姆,接着又是多丽丝·莱辛——1919年出生于波斯。
受当时流行的养育孩子观点的影响,爱米莉·茅德·泰勒对于孩子们的吃喝拉撒都有一套非常严格的时间表,她把自己被冷酷继母养大的过程再现在孩子们身上。多丽丝对于母亲的做法积恨很深,因为即使她哭了,母亲也会按原则行事不去喂她;而且很明显,母亲更疼爱儿子;再加上母亲在客人面前会公开抱怨“尤其这个小丫头是如何让她的生活变成彻头彻尾的苦难的”。没有哪个孩子能忍受如此“对于她的存在的攻击”。“数年来我生活在对她的控诉中,态度经历了由强烈到冷漠最后变强硬的过程。” Under My Skin: Volume One of My Autobiography, New York: HarperCollins, 1994, pp. 29—30, 15. 文中页码没另外标明的均出自本书。
既然得不到母亲的疼爱,她便转向了父亲。“男性的味道、香烟、汗水……将她包围,很有一种安全感。”可是父亲的爱也有让人郁闷的一面。他长袍下的截肢会戳到她,生活自有它的龌龊之处。她还会时常被“胳肢”,“每当父亲抓住女儿时,她的小脸不得不紧压在父亲的膝盖或裤裆处,由于很少清洗,所以恶气迎面而来……他的大手继续胳肢我的肋骨。我的尖叫里充满了无助,歇斯底里而又绝望。”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会梦到粗鲁男人的脸阴森地朝她逼近、她不断挣扎的情景。“我想知道有多少屈服于身体暴力的女人经历过那种‘胳肢游戏’。”(28,31)
自波斯后泰勒一家又搬到罗得西亚——一个仅建于35年前的官方殖民地——被玉米种植的快速致富所吸引。可是他们没有经营好数千英亩的农场。尽管母亲适应得极好,父亲却缺乏农场经营所需的顽强;他们总是债务缠身。
然而对于两个孩子来说,在远离城市的乡村长大,这段美妙的经历有益于人生的最后成型。他们从父母那里学到了地质学和自然的历史;枕边的故事又丰富了他们的想象力。他们饥渴地阅读着从伦敦订购来的书籍。(20世纪20年代时,书非常廉价,一个温饱度日的殖民家庭也可以大量购买。而在今天是没有哪个津巴布韦的孩子或者是乡村的孩子能够承受起这般耗资的阅读的。)12岁的时候,多丽丝就已经知道怎样让母鸡抱窝,如何照看小鸡和小兔子,为猫狗们驱肠虫,淘金,从礁石上取标本,烹饪,缝补衣物,使用牛奶分离器做黄油,坐吊桶下到矿井里去,制作奶油芝士和姜汁啤酒,在材料上画钢印图案,制作纸浆模型,踩高跷……开车,打鸽子和煮珍珠鸡,保存鸡蛋——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
“这才是真正的快乐,一个孩子的快乐:被允许去动手尝试。最重要的是知道你正在为这个家做出贡献,你是有价值的,同时你也被珍视着。”(103)
后来,莱辛针对殖民群体对于黑人表现出的“内心的冷酷和吝啬”进行了控诉;这一控诉在小说《野草在歌唱》中被赋予了充实的内容,有血有肉。这是一部极其成熟的处女作,虽然以现今的口味来评判,它或许与非洲人模式化的浪漫主义结合得过于紧密了。后来的《非洲故事集》也有类似的情况。然而对于孩子们的成长来说,罗得西亚的社会环境并不都很糟糕。除了坚信大自然有助人身心健康外(对于此莱辛显然是华兹华斯的追随者),在殖民者的孩子间还盛行强烈的平等主义精神,这有利于她不被父母的阶级观念所影响。她很快发现,在首都索尔兹伯里上万的白人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欧洲的难民,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左翼,而犹太人又有很多,他们对她在问题认知和政治取向上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同时,莱辛对于父母发出的令人困惑的信号在行动上做出了回应,像个缺少爱的孩子表现出的对爱的渴求。她偷东西,撒谎,剪坏妈妈的衣服,纵火;幻想在她心中编织着:泰勒夫妇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11岁那年,“这个被吓坏了的可怜的小女孩”(90),被送到一所修道院寄宿学校。那儿的修女都是德国农民遗弃的女儿,面对孩子们的控告,她们会搬出地狱般的可怕故事进行威吓。莱辛在那里度过了悲惨的四年时间。接着她就读于索尔兹伯里的女校高中,每周母亲都会来信责备她在金钱上的花费。此后她最终脱离了教育体系。当时她13岁。
可是莱辛从来都不是个差等生。恰恰相反,为了讨母亲欢心,她总是务必做到班上成绩第一名。她还很受其他女生的欢迎,以一个假我的形象存在,她自称为“跳跳虎”(按米尔恩维尼熊系列小说中的角色命名)。“胖胖的,充满自信……急躁,滑稽,笨拙,并且随时做好成为笑柄的准备,即嘲笑自己,道歉,扮小丑,承认自己的无能。”后来她进入共产主义者的圈子里时,她以“跳跳虎同志”而著称。从1949年离开罗得西亚之后,她就拒绝了这个绰号;不过“跳跳虎”式的自我不愿消失,又突然转变成另一种自我,被莱辛称为女主人式的:“开朗聪颖,乐于助人,虚心接受,体贴关心。”(386,89,20)这些品性又令人不安地想起了她的母亲。
这是在提示她第一部自传的题目——《我的皮肤之下》吗?单看这个题目似乎是按照惯有的方式在自我揭示。然而这句同样来自柯尔·波特歌中的歌词使我们想起了歌中的情境:“我将你藏在皮肤之下,/我将你深埋心中,/如此之深,你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将你藏在皮肤之下。/我曾试图不要屈服……”这本书的对象,那个深藏于莱辛心中、皮肤之下的“你”,非常貌似她去世于1957年的母亲。
由于不愿意情感外露,她的母亲已经找到一种向孩子们表达柔情的方式。她使他们相信自己生病了,而后就一直照顾他们直至恢复健康。在家里多丽丝也予以配合,以生病为借口,这样她就能在床上待着看几天书了。可是她却无法得到渴求的个人隐私。当她开始来潮时,母亲就将消息广播给了家里所有的男性。当她尝试去节食的时候,母亲又总是将她的盘子堆得满满的。她14年来的生活都在与母亲抗争。这位母亲在女儿还是婴儿时就控制她拉撒的时间,现在似乎在宣称对女儿的身体享有所有权。
为了逃避,多丽丝找到了一份育婴女佣的工作。在顾主的引导下,她开始涉猎政治和社会学的书籍。到了晚上,这个顾主的姐夫偷偷地爬到她的床上,笨拙地玩弄她。正如她的特立独行,她没有假装自己是一个被动的受害者。她“在一种性冲动的狂热中……挑战着她温和求婚者的贞洁”。“我认为,”她写道,有些女孩——其中也包括她自己——“在14岁的时候”就应该找个年长的男人“上床”,作为一种“见习恋爱”的形式。
二
莱辛早熟的学前阅读包括司各特、斯蒂文森、吉卜林、兰姆通俗版的莎士比亚、狄更斯。(她辛辣地指出,在那个时代孩子们没有被“屈尊对待”,相反地被鼓励去尝试他们能力以外的事。)现在她开始阅读当代小说,尤其是D.H.劳伦斯的,还有伟大的俄国作家。到18岁时,她已经写了两部见习小说,而且把自己写的故事卖给南非的杂志。实际上,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成为了一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