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飞翔的女人
作者:[俄罗斯]莉季娅·瑟乔娃 著 万海松 译
莉季娅·安德列耶芙娜·瑟乔娃,俄罗斯女作家,出生于沃罗涅什州,毕业于高尔基文学院,现居莫斯科,身兼教师、记者、作家、评论家等数职,还担任文学杂志《奶》的主编。文学处女作是短篇小说《乡村故事》,专著主要是一些短篇小说集:《预感》(2001)、《最后一个闭塞信号所》(2002)、《两人行》(2003)等,另有创作评论《诗人的秘密》(2002)。
自从进入俄罗斯文坛以来,她的作品获得了众多好评和各类奖项。评论界普遍认为,瑟乔娃的短篇小说虽然大多篇幅短小,但是语言精炼、思想深刻、寓意丰富,作品所传达的主旨往往超越篇幅的限制,给人强烈的警醒和震撼。
短篇小说《飞翔的女人》所描写的是一个农村出身的女列车员在苏联时代充满理想主义的学习和工作经历,与其在苏联解体后被迫下岗、返回农村、无钱治病最后精神失常这些残忍而现实的悲惨命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女主人公的命运不免使人想起国家和人类的命运。这些对人物个人而言属于人生转折点的情节,在小说中却以一种看似漫不经心的平淡口吻讲述出来,仿佛小说不重视尖锐的矛盾冲突。实际上,这是作者独特的小说散文化的写作风格,还带有俄罗斯文学中传统的“淡淡的忧伤”这一特点。这篇小说用充满深切的人文关怀的笔触在讲述这样一个道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个人命运的多灾多难,与整个民族、国家和人类的翻天覆地的历史相比,是多么的无足轻重。
她曾经是一个身材匀称、体态轻盈的漂亮女人;她的未来曾经是无忧无虑、光明而美好的。
未来基本上、大体上是由她想象出来的。“我们的火车头啊,向前飞奔吧,一直到公社那站……”这是那个伟大建设的年代,架桥铺路的时代。陆地比海洋更浪漫——每过一个小站,都会有相逢和发现,你的命运注定是幸福的——它只取决于你自己,而你又生活在和睦的时代,你真切地倾听着这个时代的节奏——历史的时针与心跳完全合拍,没有人知道,这种节奏越来越热烈、高涨。
总之,她曾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热切地相信美好的事物。有点奇怪的是,命运注定使她几乎不在意别人的话,人们说,生活是龌龊的。她的目光游离不定,根本无心关注于此。仿佛她飞翔在大地的上空,她那完美的双脚穿着棕色的低帮皮鞋——那个时代典型的皮鞋。她飞啊,飞啊,她觉得,今天的、寻常的生活——无足轻重,远处某地——地平线那头——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为了它,才值得生活。
其实,现实中的她确实是美丽的,但她从来不注视自己,从不在镜子前顾影自盼。她身上的一切都让她的眼睛显得很快乐:乌黑浓密、迎风飞扬的一头鬈发;清纯的脸蛋;柔软的、美丽的身材;以及一切少女时期的并不聪明的打扮——腰带、绸带、发簪,还有妈妈那个一般都用来装文件的手提包,她经常央求妈妈让她挎着它在街上炫耀一番。她曾是农民的女儿,不过,自从出生之日起,已经永远地脱离了田野、菜园子、奶牛,脱离了这个固定的、狭窄的世界,因为里面没有她需要的广阔天地。未来不可能藏在那些每天都散发着牲口粪臭味的畜圈里,不可能藏在那些脆弱的、容易受伤的大白菜菜秧里,不可能藏在她从童年时就习惯了的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她接受了时代的教育,时代也号召她们毅然决然地告别这走过无数遍、叫做小祖国的小地方。她心目中的祖国,是一个幅员辽阔的泱泱大国,穿越它需要连续走上六个或者七个昼夜(她常常记不住到底需要几个昼夜),而且,国境之外的邻国,也是友善之邦,那儿的人们见到她会很高兴(她相信是这样的),这个地方迟早都会成为所有人的祖国。未来——按照她偶尔从广播电台听来的说法,就叫做城里人。因为,无论是在穿衣戴帽上,在外观表情上,还是在言谈举止中,城里人都透露出一种不同的生活,这种生活要比她的不知道好多少倍。
当她还在小学上学的时候,她就一直盼望着八年级的毕业。她上课时注意力常常不集中,思绪万千,因为她有很多的梦想和憧憬,上课时,只要她穿着低帮皮鞋的脚一碰到日久松动的木地板,她的思绪就开始在课堂上飞扬起来。但是,即使在课堂上,关于另外一种非农村的生活想得太多,她也常常郁闷、痛苦。一切早就注定,而且她的全家人也同意:她今后要去城里上学。这是她的幌子而已,不过,她并没有恶意,因为,当个医士或者教师,可以安慰“社会舆论”,然后——继续安慰——她会回到家乡,在那些弯曲而狭窄的街道走街串巷,要么教人们读书或者写字,要么帮人们退烧或者“醒脑”。实际上,关于这些事情,她连想都没想,从未有这样的打算。当生平第一次来到城市的时候,她在街头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读着商店的招牌:“牛奶店”、“日用工业品店”、“日用小百货店”,与此同时,她的内心却一直在催促:“快点看,快点走!”——第20或者第21个招牌是一块金属制成的牌匾——“交通部铁道中专学校”。
这个名称里面包含了一组词:道-路-铁-交通,她突然觉得这仿佛是音乐,永远伴着她“飞翔”的音乐——风一般的运动着的音乐。可是,这一刻,她却呆立在这块匾额下面,一动不动,哪儿都没去。人们冲她友好地微笑,看到她呆若木鸡的样子有些害怕,核对了她那写在纸上的地址,就远远地跑开了。没错,别人学的是教师、医士、理发师、动物园管理员,而她,将要成为列车员。
很多人嫌这个职业肮脏、辛苦,不过,任何职业都有不好的一面。她之所以选择这个专业,纯粹是顺应她内心的召唤,因为这个工作能让她的心灵“飞翔”,也就是说,工作对于她就是带领她不断前进、前进的生活。如果她是一个男人,她肯定会选择当火车司机。这些都是她十分喜欢的:无往不胜的铁轨的金属光泽;夜晚的绿灯;最有力的蒸汽机那忙碌的运行节奏,它牵引着房子似的车厢,搭载着旅客以及他们鼓鼓的旅行箱和手提箱,承载着他们的梦想、痛苦、爱情和分别……但是,她的工作——也永远处于不停的告别、相逢之中——为旅客安排一两个昼夜的舒适生活,端茶倒水,伺弄烧水的锅炉,把车票收到一个带网眼的皮包里。她那蔚蓝色的制服,正配她那蔚蓝色的眼睛——这一切都是她喜欢的,几乎每一趟车次都让她像第一次出车那么激动。每当列车处于不停的运行之时,她就在狭窄的过道里挤来挤去,她虽然已经成年,但她有时也会捕捉到少女时代的感觉——她觉得,她在与车厢同步地飞行,仿佛她已经习惯穿的工作鞋在触碰着铁轨。
她曾是幸福的,因为她具有对别人的不幸常常不加注意的天赋——不是由于她心肠硬或冷酷无情,而是由于她一贯喜欢沉浸在对远方、对未来的向往之中,她所在的那列火车正在可靠的、犹如钢铁巨人般的机车司机的带领下,朝那里飞奔。是的,她结婚了,丈夫是火车车厢挂钩员;而且,她就在火车上给他生下了两个女儿;她嫁给他,是因为应该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人们都称赞这个挂钩员是一个好男人,而且,最主要的是——他不喝酒,还是一个恋家的男人;每次,她从火车站下班都已经疲惫不堪,在回家的路上,她就知道,家里正在等她吃饭,桌子上摆着三个菜,菜做得很好,跟男人一样,分量很足。
虽然这并非爱情,可是,她的爱情已经溶化在整个世界里,她只生活在未来,她没法专注于火车车厢挂钩员,因为,对她来说,无论如何,祖国都跟围绕着带有令人忧郁的深蓝色窗户的祖传小屋的、已经东倒西歪的板条栅栏没有关系。
她有很多发生在火车上的浪漫故事——不是指一般的、庸俗意义上的浪漫——是她跟坐在列车员小房间里吃着酒菜的人、孤独的人发生的浪漫故事;不,这仅仅是浪漫的谈话而已,人家向她倾诉心灵的苦闷,有成年男人、青少年——甚至还有小孩、老头……他们有过许多美好的故事:夜晚时分,当悲痛和忧愁都被甩在车厢后面的时候,她就用一只手托起下巴,静静地聆听他们的故事,她几乎相信每一个人的诉说——她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她祝愿每一个人将来能够幸福——他们都觉得,她所祝愿的幸福是光明而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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